一声脆响,似乎是碗被摔碎了。
紧接着,是女人压抑的哭声。
沈青禾的手,不自觉地抓紧了徐牧野的衣袖,她的脸色有些发白。
徐牧野的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
他看到一个老人,孤独地坐在自家板房的门口,呆呆地望着天空。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神采,仿佛一潭死水。
他曾是华星厂的技术能手,是厂里的宝贝。
现在,他只是一个等待着生命终结的,被遗忘的老人。
早知道都是等死,不如就留在河东了。
徐牧野的心,像是被针一下下地扎着。
这不是简单的生活困顿。
这是一种尊严的崩塌,一种希望的泯灭。
当一个勤劳的工人,失去了他的岗位,失去了他为之奋斗一生的工厂,他失去的,不仅仅是收入,更是他作为一个人,活着的价值感。
徐牧野深吸了一口气,那股混杂着霉味和绝望的空气,呛得他喉咙发紧。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坐视不理了。
……
市工业局。
局长马保三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
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头。
办公桌上,摊着一份关于华星轴承厂职工安置问题的报告。
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他的太阳穴上。
“局长,安置房的款项,市里还没批下来。”
“几个接收单位,也都找借口,说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没多余的岗位,那些家属很难接收。”
“板房区那边,治安队已经去了好几次了,根本管不住。”
下属的汇报,让他心烦意乱。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马保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门被关上。
他烦躁地抓了抓本就不多的头发。
这个华星厂,快成了他仕途上的一块心病。
当初答应得有多爽快,现在脸上就有多火辣。
他不是没想过办法,也开过几次协调会,但各个单位都踢皮球,谁也不愿意接这个烫手的山芋。
他甚至想过,要不要去找徐牧野张张嘴。
毕竟,红旗厂现在是市里的明星企业,是纪书记亲自抓的试点。
要是徐牧野能站出来,分担一部分压力,事情就好办多了。
可这个念头,很快就被他自己掐灭了。
不行。
开不了这个口。
当初协议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人员安置是工业局的责任。
现在出了问题,就去找人家,这不是打自己的脸吗?
更何况,徐牧野前脚刚跟刘宏伟斗完法,后脚自己就找上门去添麻烦,这事办得不地道。
马保三长长地叹了口气,将烟头狠狠地按熄在烟灰缸里。
再等等吧。
只能再等等了。
他安慰着自己,却不知道,一个巨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酝ার。
……
红旗汽修厂,会议室。
肖伟业和陆华锋等人,正在兴致勃勃地汇报着近期的生产成果和宿舍楼的修缮方案。
会议室里,气氛热烈而轻松。
徐牧野一直安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他的沉默,让敏感的肖伟业和陆华锋,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等所有人都汇报完毕,徐牧野才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今天,除了厂里的事,我还有另外一件事,想和大家商量。”
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
所有人都坐直了身体。
“昨天,我去了西郊的华星厂职工安置区。”
一句话,让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
“那里的情况,很不好。”
徐牧野没有描述那些触目惊心的画面,但他的声音里,透出的那股沉重,让每个人都感受到了压力。
“华星厂的工人,也是我们的工人。”
“他们曾经,也和我们一样,在车间里流汗,为国家做贡献。”
“现在交给工业局,安置成这样,他们还怎么来厂里工作?”
“所以,我有一个想法。”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众人。
“我想,由我们红旗厂出面,主动承担一部分家属的安置工作。”
这个提议,像一颗重磅炸弹,在会议室里炸响。
所有人都愣住了。
陆华锋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厂里是好了,可也才刚刚好起来啊。
资金并不宽裕,生产任务又重,再背上上百号人的包袱,这……
“我知道大家在担心什么。”
徐牧野看出了众人的顾虑。
“我不是要当烂好人,打肿脸充胖子。”
“我算过一笔账。”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第一,我们正在修缮的职工宿舍楼,完全可以拿出一部分,提供给那些最困难的华星厂家庭,解决他们的燃眉之急。”
“第二,孩子是未来。我们可以联系教育局,先把他们的学龄子女,就近安排到齿轮厂子弟小学来上学。这件事,我去跑。我跟他们简厂长很熟。”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徐牧野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华星厂的家属,也有很多具备劳动能力。”
“我们可以成立一个后勤服务公司,或者开办一些小型的加工车间,为他们提供就业岗位。”
“这既解决了他们的生计问题,也为我们红旗厂未来的多元化发展,提前储备了人力资源。”
“这不是负担,这是一笔投资。”
“一笔对人心的投资,一笔对未来的投资。”
徐牧野的话,掷地有声。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之前还有些犹豫的人,此刻眼中的疑虑,已经变成了思索,甚至,是激动。
他们被徐牧野的格局和担当,深深震撼了。
是啊。
谁没有过困难的时候?
当年红旗厂发不出工资,大家不也是勒紧裤腰带一起扛过来的吗?
“厂长,我同意!”
一直没说话的肖伟业,第一个站了起来,他的脸上,带着一丝钦佩。
“这件事,要是干成了,咱们红旗厂,在海阳市就立住了!”
“不光是生产上的标杆,更是人心向背的标杆!”
“对!厂长,我支持你!”
李小毛也拍着桌子站了起来。
“他娘的,咱们以前穷的时候,也没见谁饿死!现在日子好过了,还能看着别的工友兄弟在受苦?我第一个不答应!”
“干了!”
“厂长,你下命令吧!”
陈大元和肖伟业对视一眼,两人眼眶都有些发热。
他们从徐牧野的身上,看到了老厂长徐河源的影子。
不,甚至比老厂长,看得更远,想得更深。
整个会议室的情绪,被彻底点燃。
一项本该由政府承担的包袱,被红旗厂主动扛了起来。
这在领导眼里,这就是觉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