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上给何厂长办公室打电话,没人接。”
肖伟业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害怕惊动什么。
“后来托了个在河东的远房亲戚去打听,才知道……”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接下来的话难以启齿。
“何厂长前天晚上,在办公室里心脏病突发,人……已经走了。”
徐牧野握着报纸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根根泛白。
那张薄薄的纸,在他手里仿佛有千斤之重。
他几乎可以想象出那个倔强的男人,在得知工厂破产的噩耗后,是何等的悲愤与绝望。
那不是心脏病。
那是被活活气死的。
“报纸上还说,阳光轴承厂为了承担社会责任,响应市里号召,决定出资收购华星厂的部分优质资产,并接纳部分技术骨干。”
肖伟业念着报纸上的内容,语气里充满了讽刺。
“放他娘的屁!”
徐牧野猛地将报纸拍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一声怒吼,震得办公室里的空气都在嗡嗡作响。
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股狂怒的火焰,从心底直冲头顶,烧得他双眼赤红。
韩连心。
王重山。
这两个名字,像淬了毒的钉子,深深地扎进了他的脑子里。
这不是商业竞争。
这是谋杀。
是一场以改革为名的,赤裸裸的掠夺与谋杀。
他们不仅杀了一个厂,还杀了一个人。
……
同一时间,河东市,阳光轴承厂。
韩连心的办公室里,暖意融融。
上好的龙井茶,在精致的玻璃杯中舒展着嫩绿的叶片,散发着清雅的香气。
韩连心志得意满地靠在真皮大班椅上,手里把玩着两颗光润的文玩核桃。
核桃在他掌心碰撞,发出沉闷而悦耳的声响。
“王局,这次的事情,多亏了您运筹帷幄。”
他的脸上,挂着谦恭而又藏不住得意的笑容。
坐在他对面沙发上的王重山,端着茶杯,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浮沫。
他略显臃肿的脸上,带着一丝官僚特有的矜持。
“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情。”
“何正庭那个老顽固,不识时务,思想僵化,阻碍了河东工业发展的脚步。”
“他的下场,是咎由自取。”
王重山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韩连心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是,是,王局高瞻远瞩。”
“华星厂那些设备虽然旧了点,但底子还在。尤其是他们那几个搞热处理的老师傅,都是宝贝啊。”
“有了这些人跟设备,我们阳光厂的产能,至少能再上一个台阶。”
“以后说不定能绕过海阳的红旗厂,去接南泰三田那边的轮毂轴承订单。”
他看着王重山,话锋一转。
“对了,王局,海阳那个徐牧野,最近好像没什么动静了。”
王重山冷哼了一声,放下茶杯。
“他能有什么动静?”
“何正庭一倒,华星一垮,他手中的订单就成了烫手山芋,早晚要回头找你们合作。。”
“否则,一个光有技术,交不上货的配件厂,还想跟南泰三田合作?痴人说梦。”
“我听说,南泰三田已经给他下了最后通牒。”
“不出三天,他那个红旗厂,就要成为全国工业系统的笑话了。”
韩连心抚掌大笑。
“王局英明。”
“这一下,釜底抽薪,我看他徐牧野还怎么翻身。”
窗外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照进来,将办公室里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金色。
但这份温暖,却照不进两个男人心底的阴狠与算计。
……
海阳市,红旗配件厂。
压抑。
极致的压抑。
整个办公室里的空气,都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徐牧野坐在办公桌后,一言不发。
他脸上的愤怒已经褪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平静。
但肖伟业知道,这平静的表面下,是即将喷发的火山。
他能感觉到,从徐牧野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冰冷的气息,几乎要将整个房间冻结。
桌上的电话,毫无征兆地,尖锐地响了起来。
铃声像一把锋利的电钻,钻着每个人的耳膜。
肖伟业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徐牧野缓缓伸出手,拿起了话筒。
他的动作,像是慢镜头回放,每一个细节都透着一股沉重的压力。
“喂。”
一个字,沙哑,低沉。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冷硬的,不带任何感情的日式中文。
是南泰三田的代表。
“徐先生。”
连“徐桑”的客套称呼都省去了。
“今天,是最后期限的第二天。”
“我需要再次提醒你,我们的合作是建立在信誉与效率的基础之上。”
“到现在为止,我们没有看到贵方任何实质性的进展。”
“我方已经启动了单方面终止合同的内部程序。”
“同时,我们的法务部门,也已经准备好了关于红旗厂违约的公告,将会向国内各大媒体进行通报。”
对方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子弹,射进徐牧野的耳朵里。
这已经不是威胁。
这是宣判。
是要把红旗厂,把他徐牧野,钉在失信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我明白了。”
徐牧野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他没有辩解,没有求情,也没有愤怒。
说完三个字,他直接挂断了电话。
听着话筒里传来的“嘟嘟”忙音,肖伟业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要跳出嗓子眼了。
“厂长……我们……”
他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完了。
这次是真的完了。
内无粮草,外有追兵。
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
徐牧野也无法跟日方说那些分包出去的小规模订单,那都是些小厂,连三级供应商的资格都没有,这是不符合日方的规定的。
用他们,徐牧野也要帮他们改造生产线的流程,以达到生产标准一致。
而日方需要的是,看到徐牧野,看到红旗厂的交货能力,其中也包括了海阳轴承厂在内。
并不一定要马上就将成品交出来,但一定要有动作。
只可惜……除了交给海阳轴承厂的二十四万件,其余什么都没有。
剩下可还有三十二万件的订单啊。
只能说交货就算没问题,也要应付过眼前的生产能力考察的难关。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中,桌上的电话,再一次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肖伟业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一哆嗦。
他看着那部不断嘶鸣的电话,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仿佛那不是电话,而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徐牧野的目光,也落在了那部电话上。
他的眼神,幽深得像一口古井,不起半点波澜。
他没有动。
任由那刺耳的铃声,在死寂的办公室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响。
一声,两声,三声……
在铃声响到第十下,即将自动挂断的时候。
徐牧野终于伸出手,拿起了话筒。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嘈杂的背景音,像是码头的喧嚣。
然后,一个带着几分油滑,几分江湖气的熟悉声音,传了过来。
“喂?是徐老弟吗?”
“哎呀,可算打通你这个电话了。”
“我是吕海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