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待所一楼大厅的空气里,残留着昨夜未散的烟味,混杂着廉价消毒水的刺鼻气息。
角落里,那盆半死不活的文竹,叶子黄得像是被霜打过。
徐牧野的手,看似随意地搭在门边一个用来顶门的粗木棍上,指节微微泛白。
木棍很沉,表面粗糙,上面还有几个磕碰出的凹痕,拿在手里,应该很有分量。
他身后,那两个从阳光厂一路跟来的年轻人,已经一前一后地堵住了门口。
喇叭裤,花衬衫,脚上一双白色回力鞋,鞋面蹭得发黑。
他们脸上那股子街头混混的痞气,被招待所里昏暗的光线一照,显得有些色厉内荏。
徐牧野已经做好了准备。
只要对方任何一个人的手有不该有的动作,门边这根木棍,就会第一时间砸在离他最近的那个人的膝盖上。
然而,预想中的动手没有发生。
走在前面的那个高个子年轻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得夸张的牛皮纸信封。
他的动作有些笨拙,甚至带着一丝紧张。
“徐工。”
他的声音干涩,全然没有了刚才在厂门口的嚣张。
“这是我们韩厂长的一点心意,您……您一定要收下。”
他把那个信封递过来,手却在微微发抖。
徐牧野的目光落在那信封上。
鼓鼓囊囊,棱角分明。
这厚度,里面少说也有一万块。
在这个年代,这笔钱,足够在河东市买下一套不错的院子了。
韩连心为了堵住自己的嘴,还真是下了血本。
也难怪他这么紧张。
这可是一年几百万的生产任务。
要是真能拿下,哪怕只做一年,纯利润都能轻松突破几十万,甚至上百万。
自己要是回去把阳光厂那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老底都给掀了,他韩连心这番心血,就算是彻底打了水漂。
“我不能要。”
徐牧野的语气很平静,目光从信封上移开,直视着对方的眼睛。
那两个年轻人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就褪干净了。
矮个子的那个急得都快跳起来了。
“徐工!您别这样啊!”
“这就是一点顾问费,车马费!”
“您大老远来我们河东一趟,不容易,我们厂里也没招待好,连顿饭都没请您吃……”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仿佛徐牧野不收这钱,就是要了他俩的命。
“徐工,您就行行好,收下吧!”
高个子也跟着哀求起来,就差没直接跪下了。
“您要是不收,我们回去没法跟韩厂长交代啊!”
徐牧野看着他们那副快要急哭了的模样,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他伸出手,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信封。
入手的分量,比想象中还要重。
信封的封口用胶水粘得很牢,却掩盖不住里面钞票散发出的油墨香气。
看到徐牧野收了钱,两个年轻人如蒙大赦,差点喜极而泣。
高个子连忙擦了擦额头的汗,脸上重新挤出笑容。
“这就对了嘛,徐工。”
“韩厂长说了,今天晚上,在咱们河东最好的‘喜春’大饭店给您接风洗尘。”
“到时候,咱们再好好聊聊代工生产的具体事宜。”
“喜春”大饭店。
徐牧野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他掂了掂手里的信封,转身走向招待所那台老旧的服务台。
“同志,借用一下电话。”
服务台后面,还是那个有些怯生生的小姑娘。
她看了一眼徐牧野身后那两个神情古怪的年轻人,又看了看徐牧野手里的厚信封,迟疑地点了点头。
黑色的拨盘电话,发出“咯哒咯哒”的清脆声响。
徐牧野熟练地拨出了一串号码。
电话接通得很快。
“喂,工业局,找哪位?”
“我找马保三局长。”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即传来马保三略带疲惫的声音。
“我是马保三,哪位?”
“马局长,我是红旗厂的徐牧野。”
马保三的声音立刻精神了不少。
“牧野?考察得怎么样了?阳光厂那边……”
“马局长,我长话短说。”
徐牧野打断了他。
“阳光厂的生产线,有问题,是个空壳子。”
“另外,他们厂长,刚才派人给我送来一个信封。”
他用手指弹了弹牛皮纸信封,发出沉闷的声响。
电话那头,马保三的呼吸声,瞬间变得粗重起来。
过了好几秒,他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多少?”
“目测一万。”
“嘶……”
马保三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清晰地通过听筒传了过来。
他感觉自己的后槽牙又开始隐隐作痛。
“你……你打算怎么办?”
马保三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紧张。
“我准备现在就去火车站,钱带回去,直接交公。”
徐牧野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
“你先别动!”
马保三的声音陡然拔高。
“你立刻回来!先到我这里来,到工业局,把所有情况给我做个详细汇报!”
“我再回头,跟他们河东市的工业局长,好好说道说道!”
“好。”
徐牧野挂断了电话。
他转过身,对那两个一脸期待的年轻人笑了笑。
“厂里临时有点急事,饭就不吃了。”
“我得马上赶回海阳。”
说完,他拎起自己的帆布包,径直走出了招待所的大门,留下两个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的年轻人。
……
徐牧野好不容易才从售票窗口挤出来,手里攥着一张去往海阳的硬座车票。
车票是淡红色的,上面印着油墨的字迹。
离开车还有十几分钟。
他刚准备走向候车室,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还是那两个年轻人。
他们正像没头苍蝇一样,在进站口的人群里四处张望,脸上写满了焦急。
徐牧野心里一沉,立刻转身,快步走向通往二楼的楼梯。
二楼是软卧候车室。
楼梯口,一个戴着红袖章的铁路工作人员,拦住了他。
“同志,楼上是卧铺候车室。”
“您的票?”
徐牧野拿出自己的硬座票。
工作人员摇了摇头。
“硬座在楼下候车。”
“那怎么样才能上去?”
“有卧铺票,或者,你去买张站台票。”
徐牧野二话不说,转身又挤回售票窗口。
“同志,买一张站台票。”
一毛钱。
换来一张小小的、薄薄的纸片。
凭着这张站台票,他成功地走上了二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