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佑城到了初春,属于东北的风雪之色,尽然消退。
万物复苏,生机盎然。
人们开始忙活计。
羽轻绾觉得他们暗渊盟,也是时候出去行个骗、打个劫,刷刷邪道存在感了。
骗劫的对象是明威镖局。
镖师们刚欢天喜地地接了个大单子,给皇上身边的红人、合贤阁阁主吴是非,的老娘送九十大礼,途中要经过黑雾林。
那地方位置可好,刚巧在他们山寨旁边的,旁边的,旁边。
羽轻绾摸清押镖路线,对心腹小绝交代了几句,又给暗渊盟下属八门之一的风门门主、住在离她只有三丈远的楚河,用鸽子发了封信,说明计划,就喜滋滋开工——
从屋子里挂着的众多人皮面具中,取下一张黑乎乎的,用毛笔沾颜料,画上几道皱纹,调制胶水,往脸上一贴。
搞点碎发当胡子,糊下巴上。
戴个莲花冠,穿件蓝色得罗。
垂下眉,收起锐利眼神,和半睡半醒时一样,眯缝眼。
再揉乱头发。
狡黠的绝色少女,瞬间变成颓废的中年道人。
等到夜里,月色如纱,鸮叫凄婉。
她喝着葫芦里装的米酒,唱着歌,晃着一对大袖子下山,在押镖路上设好陷阱,然后找了个草丛蹲下。
约莫过了一刻钟,酒全部饮入腹中。
明威镖局的镖师才姗姗来迟。
那支队伍已经在野外走了两天,镖师个个像霜打的茄子,眼神比晒成干的鱼还死。
随行壮势的有两名捕头。
其中一名因为快到目的地,松懈了,趴在马背上呼呼大睡,口水顺着下巴,流到压得稀碎的白色绫罗袍子上。
另一名着暗绿衣裳的,倒是扬鞭策马,精神奕奕地走在前头。
羽轻绾看着绿衣少年,露出玩味的笑容。
哟,这不是武林排行榜里的“天下第一快男”,不,“天下第一快刀”,沈星尘吗?
比五文钱一张的画像好看不少呢。
可惜遇上骗术天下第一的“玉面罗刹”,再快的刀都只能用来切豆腐。
她挪了下脚。
草窸窣作响。
沈星尘立即勒住缰绳,鹞子似的从马背上跃起,几乎是下一瞬,人就落在羽轻绾面前。
大刀横在她脖子上,镜子似的明晃晃。
羽轻绾趁机照了照——
哇,脸好丑,易容术好厉害。
不愧是我。
然后跪在沈星尘脚前,鬼哭狼嚎。
“大王饶命!”
沈星尘剑眉一挑:“我不是大王。你是什么人,深更半夜在这里做什么?”
羽轻绾可怜巴巴:“小人是黑雾山道观的道人,会一点黄白术,被这里的山大王抓过来,点石成金,那大王想把小人关在山上。小人好不容易灌醉他们,逃出来,就撞到了……诸位大人。”
总镖头姓张,一双绿豆眼倏然睁大。
“你能把石头变成金银?”
“是,不过,”羽轻绾越说越小声,“黄白术要引子。”
“什么引子?”张镖头期待地搓手。
沈星尘拦住镖头:“张镖头,这道人要是有那本事,会这么落魄?”
“大人你有所不知啊,凡事讲求天时地利人和,小人就算有通天的本事,那也要看天吃饭啊。”羽轻绾继续装害怕,小心翼翼抬眼看镖头,“银子的引子,类似药引,小人刚逃出来,身无分文,还得跟大人借点碎银。”
张镖头推开沈星尘的手,从口袋里摸出一点碎银,丢给羽轻绾。
羽轻绾接住碎银,放在嘴里咬了一口,轻抚七遍。
闭眼念了七句咒语,在原地转了七圈。
而后瞪大眼睛,冲到一棵歪脖子树下,用手刨出个洞,捡起附近几块小碎石,跟碎银一起放进坑里。
她把洞填满,从袖中掏出块黄色纸符放地上,又向张镖头要了壶水,浇湿那纸符,嘴里喊着“长长长”。
符纸不但没泡个稀烂,褶皱之处反倒伸展开来,仿佛土下真有什么东西涌动着,随时会破壳而出。
羽轻绾喊完七声“长”,收起纸符,蹲下,扒开那坑,从里面取出好几块银子。
羽轻绾拍去上面浮土,屁颠颠跑到张镖头跟前,用双手递上:“大人,对不住,时间短了点,碎银少了点,所以小人只能种出三块银子。”
张镖头眼睛都亮了:“三个时辰,三千两白银能种出多少钱?”
羽轻绾伸出两根手指。
“两万?”
羽轻绾摇头。
“二十万?”
羽轻绾故作谦虚:“差不多。”
其他镖师表示听到这话,差点没流口水。
他们都是穷苦人家出身,刀口舔血,才勉强糊口,但平日里押运的都是金银财宝,看得到、摸不到、得不到,岂止郁闷,是残忍。
羽轻绾见着他们的表情,兴奋得舔嘴唇——
来啊,把祝寿的银子亮出来,谁不愿意,那就开撕,让我坐收渔利吧。
哪知心刚热乎,脖子就凉了——
沈星尘又是一刀横过去,眼神比刀刃还冷:“你是暗渊盟八门中的火门人?”
羽轻绾挤出一张讨好的笑脸:“大人说的,小人不明白,什么火啊水的。”
“火门当然是炼丹炼金,壳大概是银子,里面是什么就不知道了。”
沈星尘腾出一只手,从张镖头手里拿过一块碎银,用手指弹了下。
碎银发出叮的一声,闷闷沉沉,不像是金属。
“你的破绽太多。一是,这块碎银与你埋下的几块石头形状不同。二是,碎银沾的土干燥,颗粒细小,但你挖的坑里泥土潮湿粗粝……”
他嗅了一下,补充。
“有火药气味。这碎银肯定是你事先藏在袖中,并不是从坑里新长出来。”
接着,沈星尘迅雷不及掩耳,向羽轻绾袖子袭去。
羽轻绾从六岁就开始练习“叶不沾衣”,被羽向北用条子抽着从油锅里取铜钱,手脚已经相当利落,可察觉到他的动作,还是迟了。
袖口一凉。
沈星尘拽出纸符,用两根颀长手指夹着,轻轻一揉。
纸张淋了水,依然韧性十足。
“三是,道符遇水不化,是因为纸上涂了某种透明漆油。”
这时睡在马上的白袍捕头醒过来,迷迷糊糊道:“阿尘说得不错,他是假道人,抓住他!”
那捕头是羽轻绾在两文钱的画像上见过的。
福佑城首富之子白棠。
不知有什么癖好,不继承家业,待在小衙门做事。
生得颇为英俊潇洒,但在沈星尘这种风华人物旁边,就算穿着再奢美,也就是众星捧月的微小星子。
羽轻绾不由得眯起眼。
沈星尘这男人,不光是外表光鲜,里子也真的不错。
她望向眼树林深处,用力咳了一下:“小人真没撒谎,你们看,掳走小人的山大王已经追上来了。”
听到咳嗽声,装成山贼的风门人拿着斧头、砍刀,从树林深处冲出。
有的记得台词,大声嚷嚷:“臭道士,居然敢跑,还找人接应?”
有的看到沈星尘的脸,震惊得忘了台词,只能现场发挥:“好俊的小白脸啊,留下来给我们少盟主暖床!”
羽轻绾无奈扶额,又咳嗽了一声。
那人总算找回自己,把台词往回圆:“才怪!我们少盟主英勇神武,不近男色,扣下那些车,车里肯定是道士种出的金银!”
楚河本来也被安排了词,但怎么都说不出口,只好远远扔出一个火把。
沈星尘心中警铃大作,赶紧命令众人后退。
火把已然落地,点燃三条长线。
接着地面就传来接连不断的爆炸声。
烟尘四起。
虽然没人受伤,但马匹惊得嘶叫不止,想要挣脱缰绳逃走。
一名门人陡然跳起,如同蝙蝠展翅,跃到马车跟前,举剑削断一只马足,那马吃痛跪地,车身沉下,几只箱子摇摇欲坠。
其他门人趁机砍杀镖师,爬上马车,将捆着箱子的绳索割断,抱起箱子就跑。
沈星尘大怒:“原来不是孤马,是狂蜂。”
“蜂麻燕雀”是四种骗局——
“蜂”也作“风”,说的是行骗之人仿佛一窝蜂,群体出动,让人眼花缭乱、丧失理智,又如同风卷残云,动作迅速,骗了财物立马散开。
“麻”也作“马”,即单枪匹马,行走江湖,诓骗钱财。
“燕”也作“颜”,通常是女人靠着美色,掏光色批们的腰包。
“雀”也作“缺”,指花钱买官缺,到地方上捞油水。
羽轻绾在暗渊盟八门长大,对这些骗术,比自己的名字还熟悉。
她得意扬扬:“小兄弟,别瞎琢磨了,弃镖走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