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萧成手中接过那几粒丹药的萧天纵有些木然。
长宁村福祸未知，他如何不知？
他只是不知，此刻萧成取出这几粒丹药对他说这番话的意思究竟是希望她在这福祸未知的村子里扮演何种角色。
面朝台下数百村民，目光扫过，并未得到多少回应，显然他们都沉浸于身边人的交谈之中，那其中，或许就囊括了对长宁村未来的建设。
联想至此，萧天纵反手背剑，嘴角掀起一丝弧度，却不似正常的笑。
如此踌躇沉默片刻后，萧天纵终是张口，向萧成言道：“若说起福祸未知，这天底下福祸未知的事情俨然不只长宁村的未来这一项，其实就算我当初离村之前在父亲你面前说得那么信誓旦旦，可直到真的加入神玄宗，认知到了北周世界以及天下形势之前，我的底气依旧不足。”
萧成眉头皱起，手背上的青筋也是若隐若现：“而今你的底气倒是足了，为父的心反倒愈发虚了起来。”
萧天纵道：“反正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的事，心虚与否都无关大局。不过为了身体，父亲还是少些忧虑为好，像我，明知这把青蛇剑生有双刃，却依旧将它义无反顾地握在手中。倒不是因为我有多么大胆，反而是因为我害怕，害怕另一边的剑刃落到旁人的手里，造成更加不可预见的坏结果，越害怕，越抓得紧，当害怕成了一种习惯，反而不那么怕了。世上的很多事情，都是这样一种循环，这是神玄宗一位前辈告诉我的道理，我觉得说的很对，父亲以为呢？”
听闻萧天纵的不凡谈吐，萧成的反应不知忧喜，语气在平淡中透着一丝怪异，：“看来离村的一段时日，你明白了很多东西。”
萧天纵也不否认，道：“不仅如此，其中相当一部分恰巧是与村子有关的。”
萧成点了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萧天纵于是沉声道：“将祖先之灵寄托在神像中，每年按时拜祭，未必能够得偿所愿，保境安民，反而有可能招来最不想面对的麻烦。北周兴道灭佛，用武力毁灭百姓原先根深蒂固的观念，重建信仰，这其中的原因，我想我也明白了。”
萧成目光幽深：“北周道佛之争，经旁人口，为父也略有耳闻，但那终究是外界事，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守不好，便始终有后顾之忧，纵使融入了外界，在那天下大势面前，依旧孱弱如脚下蝼蚁。”
“脚下？”萧天纵神色玩味：“我们的脚下，不正是这些有血有肉的村民吗？”
萧成道：“有血有肉不假，可未必有精有神，有骨有气。天纵，丹药终究只能炼体，炼不得心。若你不能找到合适的方法来弥补这一空缺，那么就算长宁村人人离开了灵气稀薄的封锁，摆脱了天残地缺的诅咒，对外界高高在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人物而言，他们，还有我们，始终是可随意踩捏欺凌的蝼蚁，那便是最大的祸端。”
萧天纵忽而咬牙，握住青蛇剑的手掌加大气力，手心既流血也流汗。
“蝼蚁？因这两字形成的枷锁，总有一天，我会亲手粉碎！”
......
“大哥，村长和萧公子他们在说什么呢？”
“我没有千里眼，也没有顺风耳，怎么知道？”
王一龙双手环抱胸前，兽皮衣裳之下浑身肌肉起伏，向身旁这位生来体质不差，但脑子总不太灵光的弟弟王二狗道。
王二狗挠挠头，换了个问题：“萧公子为什么突然流那么多血？方才那异象又究竟是什么东西？”
这次王一龙的语气神态变得很是紧张认真：“老辈人说，修行是与天地斗法，万物争命，咱们的村子灵气稀薄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出了一个有望改运的萧天纵，福祸双行，招来的劫数肯定不小。刚才的阵仗，怕还只是开始，可话又说回来了，近年祖祭之日，出的怪事可曾少过？”
王二狗正待思索，却听长空之上传来阵阵厉啸声响。
赫然是那黑鹰爪缚蛇身飞过。
接踵而至的则是一道震动人群的少年暴喝：
“贼大鸟，给小爷站住！”
高台之上，萧天纵闻声而惊，未等看清来人身影，其手中青蛇剑已有颤动之势！
“什么人跑来这里抓鸟？”
灵力暗运，压住青蛇剑之颤动，萧天纵目光一凝，跟着右脚迈出，欲循声追去，却被萧成按住肩膀，拦了下来。
“毕竟是在祖地附近，少动武的好。为父眼花，看不仔细，不过这声音听着倒是有些熟悉，有些像李沐羽的音色，他平日里除了发呆就喜欢观察些飞鸟鱼虫，八成就是他吧。”
“观察就观察，跟着瞎跑什么，天上的声音明显是雄鹰之啼，连我这青蛇剑的蛇灵见了都要退让三分，他两条腿素来不利索，追得上吗？”
萧成望着萧天纵，提醒道：“你前些日子不是给他送过虎魄丹吗？”
经萧成这么一说，萧天纵脸上惊色更重：“父亲说的没错，我的确给他送过虎魄丹，并且料定他会服下，但是......但是就算他当天就把虎魄丹给吞了，炼化虎魄丹的药效最少也需要半月，这是神玄宗前辈给我说的大致期限，按理不会出错的。李沐羽没道理现在就这么生龙活虎吧......”
“年轻人的朝气，谁说的清楚呢，说不定哪天突然就冒出来了，为父以前就遇到过这样的人，并且那天还刚好是祭祖的时候。”
说着，萧成目露回忆之色。
那一年，同样是黄土之上立十丈高台，方圆间祀天地。
但萧成并非是台上之人，尚是台下一名与周边人窃窃私语的普通青年，俨然还没有具备当一村之长的觉悟，也无法理解当时那位刘姓村长的行为，于是便有了这样一幕——身着黑衣，不过二十年岁出头的萧成不愿在人群中拥挤，抓着身旁一位两鬓发白的老者就往较僻静的角落走去。
眼见终与主流人群保持了一定距离，萧成偏头向老者问道：“陈老，村长这是做什么呢？”
全名陈礼的老者那时却一点儿也不讲礼数，直接将萧成的手掌甩开，没好气道：“你小子长这么大，这场面没见过十回也有八回了，一年一度的祖祭，如此明显的问题还需要问我？”
萧成挠挠头，道：“我当然知道是祖祭，可今年的祖祭，瞧着和往年不大一样啊！”
陈礼捏捏胡须：“有什么不一样？三牲，三香，三像，都备齐了。”
萧成目光变幻，环顾左右后，小声道：“以前明明是四像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尊神像内部贴满祖宗名号，通过牲畜祭祀以求祖德庇佑，神灵垂青。”
陈礼当即朝他脑门上弹了个“二指禅”，磨牙骂道：“睡觉没睡醒啊你小子？自打三年前祖祭的时候甄储材那小子跟发了疯似的，深入村里头号凶地鬼藤林，引动龙吟，致使青龙神像封闭不出，好坏未知，往后祖祭都换成了三像，妇孺皆知啊！难不成你连妇孺都不如？”
被骂了一通的萧成瞧着非但不气，脸庞上还浮现出笑容：“我如不如妇孺，往后自有定论，您老肯定是不如自己侄子的，若是小封在这，他不会跟我这么说话的。”
陈礼哼了一声：“那是因为小封没学到我的本事，光学到我那份雷打不动的耐性，加上他本身脾气好。待此间事了，非得让他和屠夫那类人多接触接触，养养煞气，否则年岁大了些讨个媳妇，还管不住女人，那还得了？”
说话间，萧成目光一扫，起先于东面小山丘上瞥见一道白衣身影，但仅眨眼的工夫，那身影就消失不见，再定睛时，祭坛之上已不止刘村长一人。
此等身法，堪称神速！
“陈老陈老，我是不是眼花了？台上怎么好像多了一个人？”
陈礼投去一道淡漠目光，“你还有一丝丝的怀疑？分明就是你眼花，该自信的时候就自信点。”
萧成挠了挠头，再未在台上看见那道白衣身影，可心里又总觉得不像是幻觉，不禁道：“会不会是我意外开了奇眼，能看见你们看不见的东西？”
陈礼哈哈大笑：“大白天你讲鬼故事呢？还意外开奇眼，你意外开斗鸡眼我倒是信，萧成啊，甄储材给我留下的印象已经够傻够天真了，难道你按捺不住，想要取代他在老夫心中的位置？”
“不是不是，没有没有，怎么可能呢？”萧成连连摆手。
陈礼忽而叹道：“唉，甄储材那家伙把傻和疯都占了，是不讨人喜，可除了闯凶地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转眼过去三年，里面无水无粮的，估计早就连渣都不剩，也算可怜可叹呦！”
“那倒......”
“嗯？”
陈礼目光偏移时，乍露锋芒如刀，萧成心头一紧，欲言又止，遂收了道出昨夜梦中所见奇事的想法，转而望向祭坛所在方向。
这时刘村长手中三炷香已燃尽，被他分别插在朱雀白虎玄武三座神像下方香炉正中。
站在高台之上，背对长宁村数百村民的刘村长刚过不惑之年不久，又注重养生之道，换作寻常，身上绝对没有多少老态。
然而此时此刻，他所流露出的眼神竟如百岁老人一样苍茫浑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