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清河劳改农场基本位于卫南坡和泉水市中间,在一个城郊的山坡下,有几十亩大,旁边就是一个武警中队的驻扎地,方便看守、管理,得天独厚的是,附近还有一家武警医院。说是战备医院,所以不在市区。农场犯人发烧、感冒等小病不出农场,大病就近治疗。孔中庸服刑的大部分时间是在这里度过的。
农场里有服装加工车间,小水泥厂,小印刷厂等,还有一个大农场,种植瓜果蔬菜等。犯人一般就在里面劳动改造,加工制服,糊火柴盒,做足球皮套,加工水泥等都做。小印刷厂还印刷过《金庸全集》,后来因为版权问题停印了。但孔中庸看过,印刷质量也确实不好,好多地方都缺页断字。
孔中庸已经60多岁了,又因身份特殊,农场照顾,很少干重活,却喜欢上种植瓜果蔬菜。从卫南坡出去后,丢掉的农活在这里竟然重新捡了起来。他经过几年的种植劳作,细心体会,对种植一个名字叫“金美人”的小西瓜颇有心得。小西瓜是属于葫芦科开花植物。它是夏季时令水果对人体具有降热解暑、降压、利尿等作用。能够泻火除烦,对于咽喉疼痛、口舌生疮、风火牙痛以及唇裂干燥,都可以通过食用西瓜改善症状。吃着自己种植的小西瓜,孔中庸觉得格外甜,好像又回到了卫南坡,有时觉得打工的经历就是一场梦。
孔中庸的另一件事就是主编《新生报》,每周出一期,就四个小版面。宣判后,先在泉水监狱服刑二年,他从内心深处反省自己的犯罪过程,过去还有企业发展的借口,有时甚至觉得就是“中国特色”,自己被查是运气不好,但多次深刻自省,绕室彷徨,觉得梁大光那样的干部迟早都得锒铛入狱,自己的很多做法确确实实是犯罪,更不用说余慧“协调”工程的丑事。转到清河农场,农场办有《新生报》,他把自己几年的思索、反省详细的能写的都写了出来,并以《新生》为题,投到了《新生报》。由于在《太行报》上的练笔,加上确实是自身的感受,文章写得生动,特别有真实感,当即被采用,在报纸的头版头条刊出。还被省司法厅推荐到其他劳改农场,为犯人的改造树立榜样。《新生报》的主编原来也是服刑人员,刑满释放,孔中庸就接了过去,有《太行报》的办报经验,办的更吸引人了。一、二版刊登农场的新闻和一些有益的管教方法,并辟有法治专栏,就有关的劳改政策予以解释。三版开辟了副刊,刊登一些小小说、散文等,特别是农场犯人的作品。孔中庸服刑后认识到,犯人没有傻不愣登的,不聪明的当不了囚犯,很多犯人都有各种各样的才能。文采不错的大有人在。特别是春节开联欢会,吹、拉、弹、唱,热闹非凡。农场专门组织了一个乐队,为各地来开展警示教育或来参观的人表演。《新生报》四版摘录国内外新闻,特别是有关劳动改造的新闻。孔中庸接手后,组织特约写手,定期交流培训,一时间办的有声有色。《新生报》还被省司法厅推广。
服刑中,特别是晚上无法成眠的是时候,孔中庸的思绪经常飘向太行集团,飘向二妞和胡美琴的墓前,飘向卫南坡。但毕竟已经是“两个世界”,他只能从家属探监时了解“一星半点”。
余慧姐弟专门办理了会见证明,每年都探监。余慧姐弟每年再忙,也要抽出时间去两个地方,一个是清河农场,一般在中秋节前后,探望孔中庸;一个是禹王区的陵园,祭奠两位母亲,虽然他们和胡美琴就没有照过面,但见过照片,主要是替父亲祭奠,一般在清明节前后。祭奠好办,买束花就行,但面对父亲,却不得不多次“假话真情”,姐弟俩来前一般要统一好口径。每次探监,孔中庸都要问:
“集团怎么样了?那道坎过来吗?”
余慧总是回答:
“您别操心了,好着呢。”
其实,集团除了一个留守办事处,一个企业执照,已经土崩瓦解。但余慧不敢实言相告。
卫南坡中学已经初具规模时,余贤曾劝姐姐:
“学校办出了名望了,告诉爸爸实情吧。我们没给爸爸丢人。”
余慧也考虑过,但终究觉得太行集团是爸爸的根,根断了,精神就崩溃了,就一直没有透漏实情,决定等父亲出来了再实情相告。实绩斐然的学校也能让父亲稍感欣慰。
孔中庸有时也问:
“父亲和姨咋样?两个孩子都好吧。”
余慧说:
“好,都好,两个孩子都在上学,成绩都很好,下次来带来,让您看看,两个孩子也经常念叨您呐。爷爷、奶奶也好。”
孔中庸总是推辞:
“别带来。我帮不了孩子,但也不能给孩子带来阴影。”
余慧说孩子的是实话,说爷爷奶奶的是虚话。两位老人在一年之内先后去世,前后相隔不到半年,合葬在卫南坡的孔家祖坟里。村里不少人说:“两人虽然是半路夫妻,但恩爱半生,死了也紧紧相随。”孔中庸刚转到清河时,余慧姐弟还带着两位老人一起来探望过,但后来就自然不见踪影了。余慧不愿父亲多担心,就隐瞒了实情。但孔中庸似乎明白了,冥冥之中觉得两位80多岁的老人已经不在了,后来几次探监,他也不主动提了。孔中庸有时想起父亲,觉得父亲一辈子挺亏的,如果修完学业,也许会有另一番人生。孔中庸致富后,也多次安排父母旅游,但二人就去过北京。
探监中,孔中庸关心的另一个方面就是二妞和胡美琴的墓,余慧这就实话实话:
“放心,每年都去祭奠,把您的心意都带到了。”
有两次还拿出了修饰一新的墓的照片,孔中庸看着,不禁流出了眼泪,余慧主动把照片让父亲保管起来。孔中庸还把自己的两段感情写成了一篇优美隽永的散文,发表在《新生报》副刊上。
有时,孔中庸也还为余慧的感情问题操心,但想到余慧已经明确表示过单身的意愿,联系到自己对二妞和胡美琴的思念而不再结婚,就不好再勉强。几次探监,孔中庸张口想劝都没说出口。也多次自我安慰:“孩子大了,随她的心愿吧。”
2018年的中秋节就要到了,孔中庸很激动,农场已经通知他,马上就释放出狱。节前一天,孔中庸很兴奋,虽然当着许多狱友的面不好更明显的表示出来,但狱友们大都得知,纷纷向他表示祝贺。晚上,农场破例为他准备了名叫“小鸡蹦”的地方酒,“小鸡蹦”已经发展为豫北名酒。酒量不大的他却开怀畅饮,和祝福的狱友一一碰杯,都是一饮而尽。农场的管教人员也过来庆贺,对孔中庸的服刑表现给与了高度评价,并特别感谢孔中庸的办报贡献,孔中庸平时叫惯了“干部”,酒上头了,也拉手叫起了兄弟。和以前自己在生意场上的“狐朋狗友”相比,孔中庸觉得管教干部更有人情味。
晚上接近12点了,酒醉后的孔中庸还久久不能入眠。他想太行集团,觉得自己年纪大了,出狱后就交给余慧姐弟继续干吧;他想卫南坡,在那里经历的歧视和荣耀,现在看起来都变得那么美好。出狱后就在那里“悠哉悠哉”的过“退休”生活,还能找许崇道叙叙旧,也能把“金美人”小西瓜更推广;他想二妞和胡美琴,感到自己虽然长期独身,但有这么两段真情也足够欣慰了。想起瓜田里的小木屋,想起二妞娇羞的神态。想起胡美琴的“主动”,都感到特别的幸福。想着两段感情不长,但不经意中有了余慧和余贤两个争气的孩子,如果胡美琴不遭巨大变故,很可能就有三个孩子。想着想着,他意识突然一塌糊涂,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好像要入睡,似乎一切都不存在了——正好有管教人员查房,发现已经昏过去的孔中庸,急忙叫车送到附近的武警医院。
在医院急救室里,医生诊断是脑溢血。也许天道轮回,正像孔中庸奶奶的病症一样。1点多钟,已经是中秋节了,孔中庸还清醒了一会儿,咕咕噜噜的想要说话,就是眼睛努力也不能完全睁开。医生拔开孔中庸的眼皮看看,知道这是回光返照,让准备后事,还怕这病反复地快,家属不一定赶得来,就拿出边上的病例纸,让孔中庸有什么话写下来。
孔中庸吃力的掂起笔,歪歪扭扭的写下几个不连贯的大字:“从简,卫南坡,二,胡——”字没写完,孔中庸的手垂了下去——
不到一个小时,余慧姐弟赶到,管教人员递过几个大字,余慧明白,孔中庸要求葬到卫南坡,丧事从简,但和二妞和胡美琴合葬。
丧事想复杂也复杂不起来,和孔中庸的奶奶去世时已经不可同日而语。除了村里邻里街房的,没有人来车往、喧嚣噪杂的吊唁、祭奠的场面。但这也符合孔中庸丧事从简的要求。农村人实诚,还是不少人出面,帮助把葬礼顺利的办下去。牛解放和齐元高倒来了。二人虽然没有从孔中庸这里大富大贵,但农村人的淳朴憨厚还是表现得淋漓尽致,在孔中庸的棺材前痛哭流涕。
余慧还问起姥姥家的事。齐元高说,70年代两位老人就去世了,村里没有近亲了,还说,人们都不知道二妞还有个孔中庸的闺女。余慧本来还想去认认亲,听到这话也就算了。
当时打工潮风起云涌,村里抬棺材的人都凑不齐,但卫南坡人以淳朴著称,10几个50多岁的中年人主动加入了送殡的行列,平安地把孔中庸送进了爷爷和父亲的身边。和先人两人合葬不同的是,孔中庸的墓里是三人合葬,二妞和胡美琴永远地陪着他了。遵照孔中庸的意愿,余慧姐弟第二天就将二妞和胡美琴的骨灰从大禹取回来了。当时村里大力度推行殡葬改革,孔中庸也是火化后回村安葬的。
墓前,余慧姐弟还专门立了个石碑,除了三人的名字外,还把三人的照片镌刻了上去,远看,就像三人的合影。
丧事办完,学校节后开学,余慧姐弟几人最后磕了一回头,就赶回学校。
途经留固车站。这里,曾是孔中庸第一次奔赴太行煤矿的地方,也是他的“桑塔纳2000、奥迪A6、施特劳斯”多次的必经之地,应该说,这里“记录”着孔中庸奋斗的足迹。但今天已经破落了。
从前规模庞大的车站因为几条高速公路的开通,不少车辆已经不经过这里,当然,去太行集团的专线早就停运了。余慧她们经过时,车站里传出《秋叶黄 打工忙》的歌声:“忙碌碌我行走四方,春去秋来思念着家乡,果实已落地秋叶发黄,惆怅的我担心着爹娘——”
(全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