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 工
锲而不舍
第一编
一
中秋节,对中国人来说,是个吉祥、团圆的日子,而对孔中庸来说,则大多是凄惨的记忆。
多年以后,孔中庸打工成为名镇一方的大富豪时,仍常常做噩梦,回到1952年的中秋节。
那年,他4岁,刚刚记事。在大队部院内一个大土台子上,村子距离黄河近,村里人为躲避洪水挖土建的,俗称“避水台”, 台上竖着杨树木头做的长达10多米的桅杆,一条粗大的绳子垂下来,家里的柜子、衣服、粮食等等,包括他的木头马等玩具都摆在台上,被分了“浮财”,爷爷被捆着双手,跪在台上。台下,奶奶和爷爷的小妾和父亲等人跪在土台下的布满荒草的土地上,脸上留着汗珠,衣服都让汗水溻透了。按说,中秋节了,天已经有些转凉了,但台上大喇叭里义正辞严的控诉让他们仍然汗流如雨。
“孔克己,孔老二的孝子贤孙,大地主,吃老百姓的肉,喝老百姓的血,罪恶不赦。”孔中庸后来知道,这不是本村的邻里街坊说的话,他们大多不识字,说不出这么高水平的话,而是县里赶来的干部的“慷慨陈辞”。台上还站着10多个不认识的凶神恶煞般的人,都挎着长长的步枪,经介绍,叫什么基干民兵。孔中庸长大后的噩梦中总认为那几个人就像黑社会的打手。
附近几个村的贫苦工农代表200多人站在院子里,随着大喇叭的嘶鸣,高举着拳头,也在一遍又一遍地高嘶叫:“打到孔克己!”孔中庸吓地哇哇大哭,奶奶急忙站起来,捂住他的嘴,拉着他又急忙跪下。
一个40多岁的妇女大步走到土台上,指着双手被捆绑的孔克己,愤怒发言:“老地主,你,狼心狗肺,我们一家人为你打工,过得猪狗不如。”她唾液飞溅,说着就要上前打爷爷,被其他人拉开。她的控诉很激愤,但没有多少实际的内容。孔中庸认识她,她就是家里的长工,1948年中秋节孔中庸出生,妈妈得“四六风”死了,奶奶提议找个奶妈,这个妇女也生了孩子,奶水充足,一个孩子吃不完,奶奶属意她。听说预备找她当奶妈,很高兴,毕竟可以多拿一份工钱。爷爷拒绝了:“马上要解放了,不比从前了,不兴长工了,算了,买头羊和牛吧,孩子喝羊奶和牛奶也能长大。”好事成了泡影,这个妇女为此很气愤。
另一位邻村的老头走上台,更是怒不可遏:“孔半县,你个大地主,附近的村子的人谁没给你打过工,都恨得牙痒痒。”孔中庸不认识,但他爸爸孔复礼认识,后来告诉他:“这个老头是附近铁炉村的,1942年全省大灾荒,穷的揭不开锅,家里人要饿死了,点头哈腰找到你爷爷,坚决要求打工的,一次,他老婆突然昏迷到底,还是你爷爷花钱找中医人看好的。”
台上台下喊声更大了,糟杂成一片汪洋,天也阴沉起来。“吊起来,斗倒他,吊死他。”随着人们的呐喊,斗地主大会进入了高潮,爷爷被绑到粗大的绳子下端,后面几个小伙子“嗨嗨”的喊着号子,把爷爷一点一点的拉倒桅杆顶端,瞬间,意外发生了,那条绳子突然断了,孔中庸至今不明白,那么粗大的绳子怎么会断!但就是断了,爷爷像一只硕大的黑鸟迅速从桅杆上摔下来,“嘭”的一声 ,就重重的甩在地上,一大口血从口中喷出,孔中庸忘了哭喊,瞪大着双眼,爷爷一声没出,就归了地府。
刹那,会场上静极了,好像一根针落下都会有声音。台上两个拿枪的民兵走过去看了看,翻动爷爷的身子摸了摸,对视一眼,摇摇头,一个干部迅疾高喊:“大地主死有余辜!”台下的几百只手同时举了起来,同声高喊“死有余辜。”当时,孔中庸并不全明白“死有余辜”的含义,多年后,还专门查新华字典,死有余辜的解释是:形容罪大恶极,即使处死刑也抵偿不了他的罪恶。再后来,当时参加批斗的村支部书记郭森给他解释,说以“畏罪自杀”的名义报上去,上面也没有追究,因为当时批斗致死的地主不是个别的,全国各地的更多,
这话孔中庸信。1981年,当时的国家领导人在北京会见武侠小说家金庸,就对批斗金庸的父亲,也是当地的大地主致死一事表示歉意,并鼓励“团结一致向前看。”金庸先生到很豁达,表示“人死不能复生。算了,一个时代的错误。”
祸不单行。这活从记事就在孔中庸心中埋下了根。
爷爷死了,批斗会不了了之,下午,奶奶被叫到大队部拿被分“浮财”的清单,但吓得哆哆嗦嗦,又大字不识一个,小妾就去了,但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小妾20多岁,据说还念过高中,花容月貌,因父亲给日本人当过翻译,被当做汉奸枪毙,家道中落,从县城被爷爷花了2000元大洋买来的。孔中庸的伯伯在抗日战场牺牲,年近50的爷爷就想再努把力,要个孩子,奶奶已经50出头,不能生育了,爷爷就买来这个小妾。可几年下来,小妾肚子一直没鼓起来。孔中庸模模糊糊记得,爷爷经常喝很多中药滋补,鹿茸啊、驴鞭啊等也没少喝,脸经常红扑扑的,但仍是不见效。孔中庸有时问爷爷:“爷爷,喝得什么药?好喝吗?”还缠着也要喝点。爷爷就虎着脸训斥:“喝什么喝,小孩子,一边玩去。”孔中庸经常和奶奶一起睡,就没见爷爷来过。偶尔多坐一会,奶奶就会催促:“走吧,走吧,去那屋吧。”
孔中庸很喜欢这个小妾,说话细声细气的,还教他认字:人、口、手、足等,教他背唐诗: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送。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孔中庸虽然不明白什么意思,但觉得很好听。一次背着背着,孔中庸看到小妾眼泪盈盈的。多年后,离家的孔中庸明白,那是思念家乡了。但孔中庸不记得小妾回过老家,一次都没有。
从后来郭森的叙述中,孔中庸晓得了小妾事件的真相。小妾在大队部,被几个中午喝多了酒的外村来的基干民兵轮奸了,黄昏时分,小妾整整凌乱不堪的衣服,一起床,疼得翻身倒地,艰难地爬着,跳进了大队部院内的那口深井。
因此,那口供半个村挑水吃的井被填平了,后来大队部也搬走了,井旁的一个小梨树却郁郁葱葱地成长起来。上世纪90年代初,初步功成名就的孔中庸上了县志,回老家在那颗梨树前建了座庙,说是供奉“梨花奶奶”,吸引好多善男信女顶礼膜拜,终日香火不断。后来有工作队驻村,开展移风易俗,就拆了。
多年后,郭森叙述这件事多次强调:“当时我没在现场,去乡里汇报批斗情况去了,要不,绝不会发生这样的丑事。嗨,那几个熊人,那几碗酒。”
爷爷的惨死都不了了之,小妾的事就更不敢追究了。反正,从那以后,孔中庸记忆中,家里的东西少多了,大院也住进10多人家,他们一家被压缩到西北角的三间房里。孔中庸知道,过去那里是喂牲口的饲养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