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爷爷惨死4年前的中秋节,也就是1948年的中秋节,一家人摆好了一大桌饭菜、碗筷,可谁也没动,没心情吃。大院和房间里摆放的10盆菊花也无精打采地怒放着。东厢房里不时传出一个孕妇凄厉的嚎叫声,“啊、啊”声音叫的耳颤。伴着凄厉的嚎叫声,从昨晚到今天中午,全家人基本都没睡。孔克己虽老成持重,但也不时转来转去,不时催问着老婆和小妾:“咋样了,不行,再换个接生婆,换接生婆。”孔复礼缩着双手,不停地望着爹,眼睛里充满了焦灼,甚至绝望。
难产的孕妇叫燕妮,小名叫燕子,这里的人口音重,都叫燕妮(niao)。哥哥牺牲后,正在开封读高中的孔复礼被父亲召回家,继承家业。这所高中当时在全省都很有名,是清末的河南巡抚响应戊戌变法开办的,最初叫河南大学堂,辛亥革命后改称高中,是全省新学、新思想、新思潮的聚集地。
孔复礼后来告诉孔中庸,爷爷的小妾也曾就读于此,只是和自己一样,没有读完就回家了。
孔复礼本来不愿回来,他接受了新思想、新思潮,经常参加进步的学生运动,游行、示威、出版进步刊物,都表性现得很积极。党组织已经谈过话,准备发展他为预备党员呢,他的理想更高远,已经超出了中原,准备到北京、上海读大学的,大干一番呢。孔克己写了两封信都不管用,跑到学校住下来,哭诉大儿子的死,哭诉偌大的家业无人继承,最以中断学费威胁,孔复礼才中断学业,泱泱地回了家。
偌大的家业有多大?这么说吧,孔克己是外号叫“孔半县”的地主。当地人可能有些夸张,不过,一个卫南坡,十里八乡基本都是他家的土地,平时长工就有几百人,农忙时,秋收夏种就有接近千人。卫南坡上一个接近10亩地的大院子就住着他家几口人,院子里有花园、林地和菜地。新来的乡、区长都免不了先到他家拜望,有时县长都来。孔克己的父亲是清末秀才,孔克己原来也准备走科举之路的,发奋苦读五经四书,特别钦佩《论语》和孔子。后来科举取消,孔克己空留下一肚子的“子曰诗云”,就用“子曰”为儿子、孙子取了名。孔复礼到省城上学后,,认为名字不好听,封建意识浓厚,想改名。孔克己写信大骂一顿,斥责“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名讳岂能胡乱改动”。不招老人不孝顺,叫的时间一长,孔复礼也无所谓了,包括后来给儿子起名,孔克己“捷足先登”,孔复礼想反驳几句,最后还是没有张开口。他明白,父亲对自己的婚姻极不满意,但最后妥协了,也就不好在争什么了。
孔克己是名副其实的一县之望,对这样的家业,有远大新理想的孔复礼也不能不掂量掂量,最后还是妥协了。在开封的党组织负责人,后来来县里任一把手的同学张现说:“你要不妥协,和封建家庭决裂,就有可能是澎湃那样的英雄。”
孔复礼回家时已经快20了,在当时已经属于“大龄青年”了,孔克己托人介绍了几门婚,当然,他家的继承人还是很吃香的,求婚者自然趋之若鹜。孔复礼的远大新理想还未消尽,一再要求婚姻自由,偏偏看上了长工家的女儿燕妮。孔克己自然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大骂“新学真混蛋”,还是五经四书教化道德人心。但孔复礼偏要一条道走到黑,不管不顾,还和燕妮偷吃了“禁果”。没办法,孔克己就给儿子办了婚礼,急切地盼望有个后人,为孙子或孙女的出生花多少钱都愿意。可偏偏遇上难产。
“哇”,一声长长的啼哭声传来,“生了,生了,老爷,是个男孩。”一个接生婆跑来报喜。孔克己父子眉头顿时舒展了。
“不好了,老爷,大人没保住。”另一个接生婆跌跌撞撞地跑来报丧。孔复礼急忙跑到东厢房,一大片殷红的血散布在床单上,燕妮已经气绝,只有孙子继续“哇哇”的哭着。
虽然已经实行了土地改革,大部分的田地已经分给了以前的佃户、长工,但殷实丰厚的家底还是让孔中庸靠羊奶、牛奶快乐的成长着,直到4年后那次沉重的打击。
其实,在早年模糊的记忆中,爷爷是慈眉善目的。长大后听老人们间或谈起,爷爷虽然是大地主,但秋收夏种,也和长工一起劳动,割麦、锄地、杨场、浇水、耙楼等样样农活都不落人后。也从不亏待长工,工钱不比别的地方的低,有时劳累一天,还招呼几个贴心长工炒几个菜,抿几口。郭森就是他的贴心长工,爷爷每次和民工喝酒都少不了他,后来多次给孔中庸说:“你爷爷酒量可大了,几个长工都喝不倒他。酒风也好,动不动就一口干。”村里人有什么事,你爷爷都爱帮一把,婚丧嫁娶,都坐“头席”。所以,当地有“大善人”的称号。
解放后,开始斗地主时,许多人都不忍心斗他,特别是担任村支书的郭森。县乡领导听说了,对卫南坡的人迟迟不动大为不满:“孔克己基本是全县最大的地主了,不斗倒他,工作怎么开展。”最后县、乡决定亲自动手,主持批斗会,还从外村调来基干民兵,组织附近的村民集中到卫南坡,大张旗鼓地斗。举行了预演,指定了几个控诉人,才成功的开展了这样声势浩大的批斗会。对地主、富农摘帽后,就认为这样批斗无疑太“过激”了。小妾受辱自杀的事更是犯罪行为,但时过境迁,也无法追究了。
孔克己对有怨言就是从土地改革开始的。抗战时期,为了统战的需要,只是分走了一少部分的土地,主要是减租减息,还请他担任县参议员和乡参议长。孔克己心理还可以承受。解放战争时期,孔家被分走了大部分的土地,孔克己就不能“克己”了,几次和附近的小地主们喝酒,大发狂言:“我看这种做法长不了。老子的地也不是剥削来的,凭什么划走。”
孔克己的话不能说一点道理没有。孔中庸后来听父亲和村里老人谈过,卫南坡这个村子就是他们孔家建的。大致的脉络应该是这样:明朝末年,山东的孔家三兄弟参加李自成的农民起义军,进了北京,但很快被打回来了,败到豫鲁交界处的卫河,三兄弟和部队跑散了,就在这里给人打工,干农活。卫河平原属于黄河冲积扇,土地肥沃啊,插根木桩就能长成参天大树,三兄弟乐不思蜀,就扎根了,筚路蓝缕,经过几代发展,建了卫南坡这个村子,成了拥有千亩良田的大地主。孔克己的父亲中秀才那年,就编修过家谱。孔中庸还看到过,就是不认识上面的几个字,不知什么时候被烧了。孔复礼说过是他受批斗时,半夜偷偷烧的,怕被说成是“翻天账”。
解放后斗地主,“大善人”屡次被点名,建国后斗争越来越激烈,孔克己的过去被翻了个底朝天,甚至说他抗日牺牲的大儿子都不是死在战场上。大儿子的遗物——一把中正剑,曾经给孔克己带来好多光环和荣誉,但也被没收销毁了。
爷爷死了,但孔家的霉运并未结束。作为“地富反坏右”分子,孔复礼经常挨批,动不动就站在大队部的墙跟前受教育,早先的意气风发已经荡然无存,见谁都唯唯诺诺,点头哈腰。特别是婚姻更不敢有想法,人人都躲的远远地。郭森倒热心,介绍过两个寡妇,但都没成。不是孔复礼不同意,而是两个寡妇一听是大地主出身扭身就走。郭森曾感慨:“你父亲害了你,害了你全家。”但郭森是村支部书记,该斗还得斗,只是态度和缓一点,不那么声色俱厉。
批斗中,孔中庸就替父亲站过墙,批斗的人都是熟悉的大爷、大娘,大声问他“改不改”,他不明白改什么,更不知道怎么改,但总是大声回答“改”。孔复礼上过学,街上的大字报成了他的“字帖”,“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打到地富反坏右”等站着石灰水写的大字刷满了沿街的墙壁。隶书、楷体、行书等字体都有。孔中庸有时挺羡慕父亲的书法,跟着父亲刷刷写写,标语口号不十分明白意思。字写得到有了特色。
孔中庸上学了。
1960年,孔复礼一个省城上学时的同学张现当了县长,到卫南坡调研,看到孔复礼,很吃惊:“你家在这里,好多年不联系了,还好吧。”并对随行的县乡干部说,孔复礼是他的好友,当年在省城也帮助我党做了大量的工作,差点就入党,你们要好好照顾。当时虽然仍然提“地富反坏右”,但时间一长,人们的思想就麻痹了,特别是农村人都厚道,孔复礼父子表现的也不错,老老实实,不乱说乱动,加上县长的一番指示,郭森的偏心,从此,孔中庸父子的日子好多了:一是孔复礼每年冬闲被派到三百里外的煤田帮工,不拿钱,回来按生产队的全老力算工分,每天就是10分。那时豫北一座大山里发现一个大煤田,每年都组织豫北农村的农民去帮工。卫南坡和附近几个村组织了一个专业队,每年都派人去。孔复礼地主的帽子戴着,但总算朝贫下中农近了一步。孔中庸问过父亲专业队“咋样”,孔复礼回答:“累得很,每天下去采煤,运煤,腰都直不起来。还有就是冷,比我们这里冷。”二是12岁的孔中庸跨起书包,走进了村办小学,成了一年级年龄最大的学生。毕竟是“地富反坏右”,他被安排在教室最后一排的最右角落里。
孔中庸无所谓,能进学校就是他最大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