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四海站在门槛外,手里还攥着那块暗红漆面的木牌。沈瑜指尖轻叩案角,目光从卷宗上移开,落在他脸上。
“人呢?”
“走了。”钱四海声音压得低,“天没亮就退了房,店家说连行李都没打开。”
沈瑜接过木牌,翻到背面。墨迹干透了,字却像刚落纸一般清晰:“西北风起,盐路可通。”她指腹在那行小字上来回摩挲,片刻后抬眼,“你让青鸢去查过落脚处?”
“查了。”钱四海点头,“干净得很,没留下半点痕迹。像是……只为了递这块牌子。”
沈瑜没再说话,起身走向内室。墨砚已在门边候着,听见脚步声立刻迎上来。她递过木牌:“把最近三个月西北军需的进出账调出来,尤其是药材和粗粮。”
墨砚接过,迟疑一瞬:“是不是……跟那位有关?”
沈瑜停步,没回头:“等你看完账再说。”
半个时辰后,墨砚捧着一叠纸进来,脸色变了。户部拨给西北的粮饷有两笔迟迟未发,而前线报备的伤药消耗量比上月多了三倍。更蹊跷的是,几条原本走皮货的商道突然改运盐包,路线绕开官卡,直插北境关隘。
“不是巧合。”沈瑜坐在灯下,声音很轻,“有人急需物资,又不能走官路。”
墨砚抬头:“您要见他?”
“不是‘他’。”沈瑜摇头,“是他们。递牌子的人只是信使,真正想谈事的,还在后面。”
她取出一枚空白铜牌,在桌上轻轻一放。“让青鸢准备。明日午时,城外松林别院,我以‘锦先生’身份赴约。”
青鸢早已换上便装,藏刃于袖。别院坐落在扬州西郊,荒废多年,四周林木遮蔽,正适合密谈。两人一前一后入院,未点灯,只在堂中设了茶具。沈瑜穿男子长衫,头戴帷帽,帽纱垂落,遮住眉眼。
日影偏移,门外终于响起马蹄声。
一人步入,黑衣裹身,腰佩短剑。他不语,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双手呈上。沈瑜接过,火漆印完好,拆开后扫了一眼——纸上无署名,但字迹凌厉,提笔便是暗语:“七十二万两惊雷价,同盟章程立新规。锦旗未动,盐路已通。”
她抬眼:“你们怎么知道这些?”
“殿下亲览竞标录档。”密使语气平稳,“也看过你定下的监察司条例。他说,能同时控商局、压人心、断后患者,非常人所能为。”
沈瑜不动声色:“你们要什么?”
“西北缺粮少药,冬雪将至。朝廷拖而不决,百姓已冻毙数十。殿下愿以私库银两购货,借民间商路输送,不走兵驿,不留文书。”
“风险极大。”沈瑜道,“一旦被截获,就是私通军资的死罪。”
“所以才来找你。”密使看着她,“江淮盐业同盟已有自己的运道体系,护队、暗哨、换线机制俱全。若由你们出面,以‘捐输’名义分批运送,可避耳目。”
沈瑜沉默片刻:“条件?”
“第一,官官相互。若有地方官府阻挠同盟运作,七皇子可出面压制;第二,信息互通。凡涉及盐政变动或皇室动向,望及时知会。”
“我凭什么信你?”
密使从袖中取出一块玉佩,放在桌上。玉色青灰,边缘刻着半枚云纹。沈瑜瞳孔微缩——这纹样,与她手中掌握的一份边军密档上的印记完全吻合。
“这是西北前哨换信的凭证之一。”她说。
“殿下知道你会认得。”密使道,“他也知道,你不会轻易信人。但他更清楚——你做的事,和他想做的事,方向一致。”
沈瑜收起玉佩:“我可以答应初步合作,但每次运输必须由我方人员押送,路线、时间、数量,全权由我定。”
“可以。”
“还有,我不见无名之使。下次来的人,得是能代表他本人的。”
密使颔首:“明日此时,他会亲自来确认协议。”
沈瑜站起身:“那就明日见。”
她走出别院时,天色已暗。青鸢紧随其后,低声问:“真让他来?万一有诈?”
“他不来,才是诈。”沈瑜望着远处城郭灯火,“敢提七十二万两,敢用同盟章程作引子,说明他早就盯着我。躲没用。”
次日午时,沈瑜再次踏入别院。
这次她带了两名护卫,藏于林外。青鸢扮作书童,立于身后。茶刚煮沸,院门忽开。
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玄色大氅,身形修长,未戴冠帽,面容清峻。他脚步沉稳,目光一落,满室无声。
沈瑜没动。
那人径直走到桌前,伸手拿起她放在案边的铜牌——正是昨日她带来的那枚空白盟主令。
“这牌子,”他开口,声音不高,“我在沈家议事厅见过。沈三小姐案前,也有一个。”
沈瑜缓缓抬手,将牌子取回,收入袖中。
“殿下觉得,是我?”
“不是觉得。”萧珏看着她,“是确定。能在一个时辰内推演出三套报价策略,能在竞标结束当天就立监察司、清私账点、罚违规商户,还能在第二天就接住我抛出的军需难题——普天之下,不会有第二个‘锦先生’。”
沈瑜垂眸:“殿下若早知是我,为何不直接召见?”
“召见?”萧珏冷笑,“我若光明正大进沈府请三小姐议事,不出三天,父皇就会收到奏折,说我勾结商户、图谋不轨。而你,也会立刻被禁足。”
他往前一步:“所以我只能以密信联络,用暗号试探。直到你接了这块牌子,我才敢现身。”
沈瑜终于抬头:“现在见了,想做什么?”
“合作。”萧珏直视她,“你有商路、有人脉、有手段。我有志向、有权谋、有隐忍。我们可以彼此借力。”
“万一哪天你失势?”
“那你不过损失几批货。”他淡淡道,“可我要赢,你就能跳出商户身份,真正踏入朝局。”
沈瑜没答。
萧珏忽然笑了下:“沈三小姐治盐行,井然有序;锦先生谋军需,胆大心细。二人行事,如出一辙。”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沈三小姐与锦先生,倒是很像。”
沈瑜指尖在袖中微微一颤。
她面上依旧平静:“殿下说笑了。”
可心跳已经乱了半拍。
这个人不只是怀疑,他是几乎看穿了一切。他不动声色地逼近,用一句话就把她逼到了悬崖边上——承认,等于暴露双重身份;否认,又显得太过刻意。
屋外风动,吹起帷幔一角。
萧珏没有再追问,只从怀中取出一封密函,放在桌上:“这是第一批物资清单。三日后,我会派人把银两运至城东暗库。你准备发货。”
沈瑜没去拿信。
“殿下就这么信我?”
“不信你,但我信结果。”萧珏转身 toward 门口,“你若想活命,就不会把我供出去。你若想成事,就必须依赖我。”
他走到门前,忽又停下:“对了,听说大房最近在四处打听你的动向。他们可能要动手。”
沈瑜猛地抬眼。
萧珏却不再多言,推门而出。
青鸢快步上前:“要不要跟?”
“不用。”沈瑜盯着那封密函,良久才伸手拿起。
她回到城中时,夜已深。书房灯亮着,她独自坐着,将“锦”字木牌放在烛火旁。火焰跳了一下,映得那“锦”字边缘泛红。
窗外月光斜照进来,落在她的左手腕上。那里有一道旧疤,极淡,几乎看不见。是重生那夜,从井底爬上来时被石棱划破的。
她低头看了一眼,随即拉下袖口。
风确实来了。
她刚把木牌翻面,打算收进抽屉,指尖忽然顿住。
背面那行小字旁边,多了一道极细的划痕——像是有人用针尖,在“通”字末尾加了一撇。
她立刻翻开密函,对照笔迹。
那一撇,和萧珏今日写的字,弧度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