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瑜踏上最后一级台阶,青铜令牌在掌心压出一道浅痕。她没有收回手,任那枚刻着“瑜”字的牌子悬在胸前,目光直迎上周元泰。老行首眼神微动,终究未阻拦,只侧身让开一线。
正厅内已坐了大半人。沈万财踞于主位旁,见她进来,嘴角一扯:“三房竟真派了个丫头来议事?莫不是拿我等当笑话看?”
沈瑜不理他,稳步走向厅中预留的席位。墨砚早已候在那里,见她落座,悄然将一份名录压在袖下。她将令牌轻轻置于案面,声音不高,却传遍全场:“沈家三房,沈瑜,持族印参会。不知哪位说我不该来?”
满厅一静。
周元泰轻咳一声:“人既到齐,便开议吧。今日议题,新盐引分配之法。”
话音未落,裕通掌柜便拍案而起:“旧规明载,引票归属以资历、份额为据。沈三房近年屡损信誉,前有账目不清,后有私运嫌疑,如今竟妄想竞标?岂不坏了行规!”
瑞丰掌柜紧随其后:“正是。更兼主事者为一女子,未曾掌过盐务,何谈担责?若让她搅乱大局,日后谁还守规矩?”
沈瑜缓缓抬头,视线掠过一张张或附和、或沉默的脸。她未动怒,也未辩解,只问:“诸位口口声声‘规矩’,敢问这规矩,是为保商路畅通,还是为保几家独大?”
厅内略显骚动。
她站起身,目光扫向周元泰:“行首大人执掌江南盐道十年,可曾见哪条行规写着‘女子不得言利’?若今日因我姓沈、因我为女,便无资格竞标,明日是否便可因籍贯、因出身,尽数排除异己?”
周元泰眉头微皱,未答。
沈瑜转而盯住裕通掌柜:“你三年内吞并七家小户,压价抢货,逼人破产,可有一条,合了‘规矩’?瑞丰在运河设卡,向同行抽成三成,可曾上报行会?若这些是守规,那我宁做破规之人。”
裕通掌柜涨红了脸:“你血口喷人!”
“证据在此。”她从袖中抽出一叠纸页,掷于案上,“这是你与属下密谈的笔录,时间、地点、金额俱全。若不信,大可请官府查验。”
众人哗然。
吴记掌柜低声道:“这丫头……竟真拿了实据。”
沈瑜不看反应,只继续道:“旧引作废,正是破旧立新之时。我提议——新引竞标,公开叫价;中标者须公示成本,接受行会监督;利润三成反哺小商,共抗风浪。”
她顿了顿,环视四周:“锦绣阁愿首捐十万两,设‘盐业共济金’,助同行渡难关。”
话音未落,厅外传来脚步声。
众人回头,只见一名青袍官员缓步而入,腰间悬着监察令符。徐文谦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沈瑜身上,片刻后开口:“本官奉旨巡查盐务,沈姑娘所言‘公开、透明、共济’,正合朝廷整顿之意。”
他走到厅中,声音沉稳:“诸位若执意私相授受,排斥异己,不妨先过朝廷这一关。”
沈万财脸色骤变:“徐大人,此乃商会议事,官府无权干涉!”
“盐政乃国计民生,监察御史有权巡查。”徐文谦冷冷道,“若你们议的是正当买卖,何惧官府到场?”
厅内一时无人再言。
周元泰终于开口:“沈姑娘之议,确有新意。然十万两捐资,非同小可,需有凭证。”
沈瑜早有准备,从怀中取出一张盖有锦绣阁印鉴的银票,递上前:“这是头期五万两,存于钱庄可验。余款半月内到账。”
周元泰接过细看,点头:“属实。”
陈记掌柜忽道:“我陈家愿附议。若真能共济,小户也有活路。”
吴记掌柜迟疑片刻,也道:“我吴记……愿听沈姑娘一言。”
裕通与瑞丰掌柜互视一眼,面色铁青。
沈万财猛地站起:“荒唐!你们被她三言两语就哄住了?她一个女人,懂什么盐务大局!”
沈瑜终于看向他,语气平静:“大伯,三年前你挪用族产填补私债,账册尚在我手。若你想当众清算旧账,我不介意奉陪。”
沈万财浑身一僵,嘴唇颤动,终未再言。
徐文谦立于厅侧,目光深沉。他未再开口,却始终未离。
沈瑜坐回席位,指尖轻抚令牌边缘。她知道,今日之局尚未结束。敌意仍在,只是暂时蛰伏。
墨砚悄然靠近,低语:“园外有动静,一辆灰布车停了许久,车上人未下车。”
她微微颔首,目光扫向厅角一扇半开的窗。风从外吹入,拂动帘幕,隐约可见院中槐树影晃。
就在此时,一名仆从匆匆入厅,在周元泰耳边低语几句。老行首神色微变,随即起身:“诸位,府衙刚送来公文,新引竞标细则将于三日后公布,地点定在府城大市口。”
众人议论纷纷。
沈万财冷笑道:“三日后?仓促至此,怕是有人早有准备。”
沈瑜只淡淡道:“仓促的是你们。旧规已破,谁准备得快,谁才有资格活下去。”
她话音刚落,厅外忽有一阵喧哗。
一名小厮跌跌撞撞跑进来,脸色发白:“周、周大人……后厨炸了灶!火苗窜上了房梁,伙计们压不住!”
厅内顿时乱作一团。
周元泰惊怒:“怎会如此?前日才修缮过!”
沈瑜却未动。她盯着那名报信的小厮——衣襟干净,鞋底无灰,说话虽急,呼吸却不乱。
她缓缓起身,对墨砚道:“去西侧偏院,查查那堵塌墙。”
墨砚会意,悄然退下。
徐文谦也察觉异常,沉声问那小厮:“你是哪个灶上的?”
“小、小的是主灶帮工……”
“主灶在东,偏院在西。”徐文谦目光如刃,“你从西边来,鞋上却无湿泥。说,谁让你来的?”
小厮脸色一白,转身欲逃。
沈瑜早有防备,抬手一扬,一枚铜钱飞出,正击中其膝弯。那人扑跪在地,身后两名护卫已冲入,将其按住。
周元泰喝问:“谁指使你?”
小厮挣扎不语。
沈瑜走近,俯身道:“你们想烧园子,逼我们中断会议。可你们忘了——真正的消息,从来不在厅里,而在伙房。”
她抬眼,望向厅外那棵老槐树。树影下,一道黑衣人影一闪而没。
她对徐文谦道:“大人,有人不想让我们谈成。”
徐文谦冷声道:“那就更要谈下去。”
沈瑜点头,重新站回席位。她取出一枚薄铁片,轻轻插入案下暗格的锁孔。这是她上车时就备好的机关,若有人趁乱窃取文件,触动机关便会发出响动。
厅内重归肃静。
沈万财阴沉着脸,与一名便服男子交换眼神。那人低首退至角落,袖中似有纸片滑出。
沈瑜看在眼里,却未动。
她只将令牌转了个方向,正面朝上,清晰露出“沈瑜”二字。
厅外风起,吹得案上纸页微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