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山终年雾气缭绕,除却森然可怖的瘴毒之外,整座山峰几乎不为阳光所照,故得“阴山”之名。
三人进得阴山地界,俱已精疲力竭。
东方旭受了重伤,贺兰雪正在为他包扎。
翠玉抱着孩子靠树坐了下来,脸色苍白得几近无血,若是仔细看的话……还能瞧见她抱着俩孩子的手一直止不住的颤抖。
时间分秒流逝,天边很快泛起了鱼肚白。
包扎作罢,贺兰雪缓缓起身,她忍着眩晕朝翠玉走了过去。
最后看了一眼了无生气的男婴。
“就这里吧……”她说。
翠玉闻言起身,把孩子朝她跟前送了送。
“夫人,送小主子最后一程吧……”
贺兰雪强忍悲恸,颤抖着手拉开襁褓瞧了一眼,顷时泪落无声。
“儿啊,黄泉孤冷、你莫怕,娘亲这就回去给你点灯了……你乖乖的啊……娘亲很快就会送他下来陪你的,待等娘亲大事了了,咱们再续母子情缘……好吗……”
呢喃随风去,魔渡未亡人。
瞧她这般神伤,东方旭实在于心不忍,想要说些慰藉的话,却又不知如何开口,这个时候,不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只会显得苍白无力。
翠玉红着眼睛,心疼劝慰:“夫人,让小主子安歇吧……您、节哀……”
贺兰雪闻言悲恸更甚,喉间隐隐泛起一股子腥甜,滔天的恨意和无边苦涩怎么也压不下去。
一向要强如斯的贺兰雪,此刻却如同蝉翼一般薄弱,仿佛稍一触碰就会随风散碎。
东方旭看得心里揪疼,奈何他也只能狠心诉说事实。
“阿雪,你振作些,咱们时间不多了。”
话干巴巴的说完。
贺兰雪收手回头。
她想……从今往后……能支撑自己走下去的,就只剩下这满腔仇恨了……
“……阿旭,交给你了。”
话罢,贺兰雪孤零零的转身离开。
阳光透过茂密的树枝试图驱走黑暗,却怎么也追不上那个清醒着步入暗夜的人。
这一刻的决绝,是贺兰雪对自己的狠心,也是她死而复生的伊始,一步一步,她朝着林子深处走去,身后葬着亲儿,她注定没有退路。
翠玉抹了一把眼泪,抱着女婴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毅然决然,向死而生。
东方旭怔怔地看着那抹渐行渐远的单薄身影,心里没来由的生出一股子痛意,只是还没等他回过味儿来,就被愧疚和愤恨给席卷了。
面前是矮矮的土堆,土堆前竖着一块小小的石碑,石碑上刻有一朵雪花,它注定要孤零零的在这里默默消融。
“哥,我们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我只是遵从父志、替你扫除一切障碍……我想不通……你怎么能疑心于我呢,你怎么能拿阿雪来试探我呢,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呢……你是我哥啊……我们、一定要手足相残吗?
我早知道杀人诛心是你惯用的手段,却不想你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肯放过……阿雪她何其无辜啊……你欠她的、我欠她的……还不清的……哥,是你逼我……”
一步错,步步错,但凡惨痛的代价,总是伴随着血淋淋的真相,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
宵禁的钟声响起,阴山为暗夜所笼罩。
三人兵分两路,待到抵达山宫,已时近四更。
阴山派,实是由五个总堂加一个山宫的合称。
山宫位处阴山山顶,覆有皑皑白雪,有道是:银装素裹仙居处,金碧辉煌似九天。
山宫是唯一一处被太阳眷顾的地方,其余五个总堂据五行方位各占一地,中宫即为山宫。
整个阴山派犹似大型村镇,其山间屋舍俱为山石所垒所砌,像极了某个神秘的远古部落。
山宫周边,是隐于山间的五行总堂,它们围护着这座高台神庙;而山宫则是耸立于云山之巅,它高高在上,垂眸俯瞰着五地山间子民,神圣而高不可攀。
此前,山门道口早有车马候着,沿青砖绿石铺就成而成的宽道一路蜿蜒向上,可直接通达山宫。
因着宵禁,又是大夫人亲自驾车,是以,车马一路纵行无所忌。
主仆二人顺利进得山宫,入目即灯火通明,但见一众男侍女侍忙得脚下生风,他们看似杂乱无章,实则忙而不乱。
翠玉趁机拽来一名女侍,薄刃抵着人家脖子低声询问:“这么大阵仗,发生什么事了?”
女侍瞥了一眼左右,紧张回道:“回姑姑话,山宫今儿夜里进了‘鬼’来,惊扰了二夫人,梅园忙作一团,说是二夫人今夜要生……”
“进了‘鬼’?可都捉住了?”
“山君亲自动的手,自是捉住了……”
话罢,女侍匆忙离开,仿佛多停留一刻,就要惹祸上身。
翠玉默默退回阴影处,轻声道:“夫人,山君怕是请了老鬼出面,二爷估计凶多吉少了。”
贺兰雪闻言将紧握着的拳头慢慢放松,似是早有预料一般,故只无力轻叹:“我早该明白…在他心里谁都没有兄长重要…他这是想着把命赔给我呢,可惜了冷威这条臂膀……罢了,且随他去吧,我的仇、不用他也能报……”
“夫人,翠玉不明白。”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有愧于我,又不想和东方曜同归于尽,他想问出个是非对错,可那人根本就没有长心…懦夫寻死,不惜叛变…待我送他下阴曹地府,便成全了你的兄友弟恭之情!”
“夫人……”
“翠玉,你也会背叛我么?”
“翠玉誓死效忠夫人!”
“好翠玉。”
“夫人,接下来去哪里?”
“风雨欲来,先回雪院避避吧。”
“……是。”
话罢,主仆二人低调回了院落。
与此同时,东方旭正在鹿台受审。
……
贺兰雪、翠玉二人踏进房门,便被一股子浓重的血腥味儿充斥鼻腔,待等眼睛适应了室内光线,方才瞧见七个几乎与夜色相融的暗卫齐刷刷跪在地上恭迎主人回归。
“夫人!”
“呵,你们还有脸回来……”
贺兰雪解下大氅扔到一旁,后径直走到主位坐下,跪着的人不敢吱声,只低着头降低存在。
侍人挂好大氅,掌灯之后端来茶水供主家使用,继又默默退到一旁严肃待命。
烛火摇曳,屋子顷刻亮堂起来。
贺兰雪仔细呷了一口茶水润嗓,适才抬眼看向单膝跪着的暗卫,语速不疾不徐:
“封尘,这次的事情,我很失望。”
被唤作封尘的人闻言蓦地把头重重磕在地上,沉声告罪恳求:“夫人,封尘自知死不足惜,可眼下雪院危机重重,请您给属下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你倒是会找由头……”
“属下死有余辜,只不放心夫人……”
“罢了,这次就先记着,至于什么时候算账……就看你们的表现了……”
“谢夫人!”
……
贺兰雪撑着疲倦轻飘飘地发问:“山君如何了?”
“在竹院医治。”封尘如实回答。
翠玉去而复返,贴心呈上治伤的药丸,贺兰雪接过手来和着茶水咽下,接着阖上眼皮继续发问:“命几成?”
“五成。”
“梅园那位呢?”
“早产伤身,不足为惧。”
“翠玉、封月,你二人即刻去往梅园,不管她诞下男婴还是女婴,都给我杀了!”
“是。”
“慢着……”
“夫人……”
“若是男婴,就抱回来;若是女婴,就不必了……”
“……是!”
“咳…咳咳咳咳…”
“夫人,您的身体……”
“无碍,去吧……”
“是。”
“封尘、封敏,你二人天亮后随我去竹院,其余人等院中待命。”
“是!”
吩咐作罢,翠玉、封月二人悄然无声潜入夜色,贺兰雪慢慢踱步至寝卧。
“提前备好华服,天亮了唤我。”
“是。”
……
难平之夜,暗流涌动。
山风呼呼地吹着,吹得灯影直摇晃。
梅园里传出一阵接一阵的痛喊声。
翠玉、封月二人成功藏身于一众侍仆之中,只待婴孩儿呱呱坠地便可行事。
谁道越急越乱,打水的两个丫头双双绊了脚,盆子摔出老远,热水溅了一地,巧婆子顾不上躲闪,被浇了个满头满脸,可谓是狼藉遍地。
巧婆子黑着脸胡乱抹了一把水渍,当即骂骂咧咧踹飞了原地打旋儿的木盆。
“两个糟心玩意儿喲,瞎了你们狗眼啦,走路也不仔细着些,滚出去请罚去……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去打水?看老娘笑话还是看主家笑话呢?都活够啦?!”
“嬷嬷莫生气,婢子这就去打水……”
“奴不敢、婢子不敢……”
一时间,告罪讨饶声此起彼伏。
巧婆子滑稽地叉着腰,气得呼哧呼哧眼眶发红,愣是不敢再度喧哗生乱,可见梅园御下有方。
打水的侍婢很快就来了,巧婆子黑着脸边发话边在前带路,“都给老娘稳当着些,再敢出错就叉出去杖毙。”
“是、是。”
翠玉、封月二人对视一眼,当即低眉顺眼地跟在两个唯唯诺诺的侍婢身后。
巧婆子一路小跑,雾亭过了就是梅居。
五人刚到门口,便听得一声凄厉的惨叫,吓得端水的侍婢不住发抖,前头站着的巧婆子强装镇定,趁着敲门的功夫压声训斥,“想活命就给我稳住了,不要慌,随我进去。”
“……是、是。”
女子生产本就是鬼门关上走一遭的大事,更何况舒夫人身份特殊,又碰上早产,故而,房前屋后都围满了忠心护主的人,伴随着一声接一声的痛喊,低沉的气压似乎到达了临界点,一时间,除了产妇渐次变弱的声音,竟是连心跳、呼吸声都清晰可闻……眼看紧绷着的弦线就要断裂……幸好一声微弱的婴啼传出……满院子的仆婢护卫不禁喜极而泣,便是翠玉和封月都忍不住长长呼出一口气来,阴霾一扫而空。
只是,还没听到接生的婆子道喜呢,就又听得医者惊呼:
“不好,二夫人血崩,速去请万堂主!”
闻此变故,众人悬着的心又紧巴起来。
封月见状连忙拦下起身之人。
“姑姑且慢,山君身体有恙,万堂主此刻正去往竹院,稳妥之见,还是改请祁副堂主……”
佟羽闻言后退一步,审视的同时声音透着冷寒:“你是什么人,几时进来的?!”
封月微微颔首,不疾不徐回答:“小侍茉莉,奉山君之命前来看护!”
说着,封月解下腰间竹纹坠令递上。
佟羽接过坠令递与佟汐,见她点了点头才将信将疑地出去了。
彼时,静悄悄的卧房里,翠玉默默瞥了一眼神色惶惶的接生婆,随即,她不动声色,借由袖子遮挡遂将手指灵活曲起,神不知鬼不觉地迅速掷出一枚细小银针。
说时迟、那时快,只顷刻间,便见接生婆瞳孔巨缩,抱着婴孩儿的手突然撒开捂住了头,继而两眼翻白、口吐白沫,趁着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舒夫人身上,翠玉“赶巧”抓住了时机。
眼看婴孩儿就要砰然坠地,但闻翠玉惊叫一声后“慌里慌张”地护住孩子滚了一圈儿,封月“及时反应”过来一把摁住发病的接生婆,佟汐则是沉着脸一脚踹在了护卫司梦的小腹处。
“怎么回事?!”
此声一出,屋内众人接二连三地跪了下来。
司梦捂着小腹,疼得冷汗涔涔。
“姑姑,待我查来……”
一众侍婢吓得瑟瑟发抖,都低垂着脑袋默不作声,佟辛皱眉回头看了一眼,佟汐便忍着怒气吩咐:“不想死的、都给我滚出来回话!”
这威慑力,可谓是仅次于舒凛梅了。
外间夜色暗涌,冷风也比往日更为刺骨。
佟汐扫视了一圈儿,突然看向“抖”得厉害的翠玉。
“你、抬起头来……”
改头换面的翠玉怯生生抬头瞧了她一眼,当即又瑟缩着低下头去,这“害怕”二字,她演得逼真极了。
一旁的司梦轻轻摇了摇头,不想佟汐根本就不管不顾,她恶狠狠掐住翠玉的脖子,眼神凌厉地盯着她“惊慌失措”的眸子,丝毫不肯错过她的每一个表情。
“是你?”佟汐审问。
翠玉恰到好处地呜咽出声,“姑、姑姑……姑姑明鉴……婢子、不敢……”
这脖子掐得好好的,谁曾想她转身就踹飞了一个无辜的侍人,只因那侍婢汗滴落了地。
佟汐狠狠一脚踹在那侍婢的太阳穴上,人撞到墙壁砸下来的瞬间就毙了命。
在场之人一个个吓得屏住呼吸,就连司梦都跪了下来,只得了喘息的翠玉不住咳嗽。
佟汐回过身来,弯下腰拍了拍翠玉憋红的脸,警告道:“看护好小主子,万不可出差池!”
“咳…咳…是…是…”
应罢,翠玉抱着孩子“惊恐”退至一旁。
佟汐走近突然暴毙的接生婆,顺着她脏污的面部一直摸到后脑勺,摸索无果;随即,她阴沉着脸取出匕首,朝着接生婆的脖颈狠扎一刀,尚未凝固的血液沿着刀口流了一地。
染血的指尖轻轻捻了捻,复又见她凑近嗅了嗅,隐约捕捉到一丝凉意后,佟汐慢慢起身,紧皱着的眉头一点一点得到舒展。
“狗胆包天,司梦,搜!”
“是。”
司梦奉令行事,最终在自己人司颜身上搜到了一枚比之头发丝还细的短小毒针。
司颜脸色骤变,当即就跪了下来。
“不、不是我……”
奈何佟汐根本不听解释,刀架在司颜脖子上便疾言厉色的问:“为何叛主?!”
人赃并获的司颜冷汗涔涔,彼时眼里满是惊惧。
“姑姑,真不是我……梦统领……”
司梦见状扑通一跪,“姑姑,阿颜她绝做不出叛主之事,您且容属下一天时间,若揪不出歹人,司梦愿与司颜同罪。”
“你拿命为她作保?”
“……是。”
“司梦,你是个好的,别叫本使失望。”
“姑姑放心。”
话落,佟汐收刀回鞘。
翠玉适时轻掐了一把怀中婴孩儿,不想这婴孩儿竟只是轻轻哼了两声便收了哭势,翠玉不得已再次硬着头皮掐了一把,这一掐不得了,婴孩儿嗷嗷哭得怕人,脸色本就难看佟汐一个眼神过去,吓得翠玉又开始“瑟瑟发抖”了。
“你是死人吗?哄孩子不会?!”
“会、会的……只是,小主子一个劲儿的哭,应当是饿了……姑姑,可否请了乳娘?”
“你叫什么名字?”
“婢子灵芝,外院洒扫的小侍。”
“雀儿,请乳娘来!”
“是。”
得了吩咐,雀儿便着急忙慌请人去了。
婴孩儿猫儿一样的哭声在这寂静的夜里异常突兀,吵得里屋的佟辛太阳穴突突直跳,她摁了摁眉心,又看了一眼面无血色的舒夫人。
“司幻,外间太吵,我无法聚神施针。”
司幻闻言转身出来,与佟汐传话后又回到里屋继续守护待命。
佟汐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里屋。
“梦统领,遣人去看看祁副堂主几时能到?”
“是。”
“灵芝?”
“姑姑……”
“司蓝、司瑾。”
“属下在。”
“你二人带她去找乳娘,务必护好小主子。”
“是。”
“其余人等在此静候,梦统领找出奸人之前不得擅自离开院落。”
“……是。”
吩咐作罢,佟汐转身进了里屋。
借着乳娘哺喂的契机,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戏码悄然拉开序幕,命运的起承转合由此开始,贺兰雪的报复之路也迈出了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