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明了,封尘搀着贺兰雪站在门外候着。
直到近午时分,那扇紧闭着的房门方才缓缓打开。
是时,万意南顶着一脸疲态走出来,看了一眼门外候着的主仆,不由得轻叹了一口气。
“夫人,山君暂时无碍了,您且先回去,晚些时候再来吧。”
贺兰雪身子虚弱,然话音却倔强铿锵。
“烦请万堂主通传,贺兰雪求见山君。”
“夫人何苦作践自己,山君的脾气您还不清楚吗?回去吧,莫要伤了身子。”
“既是如此……便有劳万堂主代话山君……若他不肯见我,也不肯认我的儿子,就放我们母子离开阴山,贺兰雪感激不尽!”
贺兰雪眼眶发紧,硬将悬着的泪花生生憋了回去。
万意南叹息一声,多少有些于心不忍。
“夫人,您请回吧,山君定会给您交代。”
话罢,万意南转身关上了房门。
贺兰雪缷了力气,抓着封尘小臂的手不由收紧。
“夫人,这般耗下去不是法子,不如回去等候召见?”
“……走吧。”
……
卧鹿殿内,东方曜掀起眼皮看了一眼万意南,疲惫道:“二夫人如何了?”
“祁修差人来说,二夫人鬼门关走了一遭……底子大伤,恐伤寿数……”
“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恭贺山君、喜得明珠。”
“……大夫人呢?”
“大夫人看起来很是虚弱……至于小公子……线报传信只说了‘月份不足,情况不容乐观’……适才……翠玉没有跟着,当是无误。”
“明日早,叫她带着孩子来见我。”
“山君,大夫人本性良善,您……”
“万意南,你莫不是以为本君命不久矣,适才这般有恃无恐?”
“属下不敢。”
“那就依令行事。”
“……是。”
……
彼时,雪院内。
贺兰雪饮尽汤药,翠玉适时将孩子递至跟前,她只瞧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事情可都处理妥当了?”
“夫人放心,知情人都死了,封月亲自动的手,不曾留下痕迹。”
“封月没能回来……”
“佟汐那厮心狠手辣,封月……”
“你是觉得拿封月的命换此次事成值当?”
“若是换作属下,也绝不愿牵连夫人。”
“是么?”
“翠玉之心,天地可鉴。”
“吾知翠玉忠心,只不过……像是这种生死裁夺的大事,往后还是提前知会的好……”
“翠玉知错,请夫人责罚。”
说着,翠玉当即呈刀奉上。
贺兰雪声音淡淡的,嗔怪似有若无。
“这是做什么?”
翠玉恭声回答:“给封月一个交代。”
贺兰雪见状将其手中利刃缓缓摁下。
“我知你是个好的……封月忠心护主、不辱使命,也是个好的……吾予厚葬之,抚恤事宜你亲自去做,万不可叫人挑出错处。”
“是。”
“听闻舒夫人生产艰难,险些殒命?”
“确是凶险。”
“瞧这孩子……多有福气啊……”
“是夫人心慈……”
“稚子无辜嘛……”
“可他是舒凛梅的儿子。”
“她的孩儿唤我作娘亲,便是对她最大的报复。”
“那、山君呢?”
“山君乃是天选之人,神鹿总会庇佑他的。”
“翠玉只是担心,若舒凛梅去山君跟前告状,咱们的处境恐怕会更加艰难……”
“放心吧,他不会见舒凛梅的,有些事情,一步错、步步错,便是他杀了我也无济于事。”
“嗯……这次梅园面子里子大伤,少不得要找咱们麻烦,夫人可想好了应对之策?”
“无须担心,我掌着她的命脉,她不敢造次。”
“那、咱们埋在竹院的棋子可要松动?”
“不必……且回去歇着吧,明日陪我面见山君。”
“是。”
交代作罢,贺兰雪朝外挥了挥手,待人尽数退下,她才悠悠起身进了内室。
烛台左右转动,暗阁缓缓开启。
贺兰雪移步入内。
看着亲儿子的牌位,贺兰雪自添了灯油,就着逼仄的空间,她将那樽小小的灵牌抱在怀里痛苦地蜷缩在木榻上,自回来之后,她鲜少能安然入睡。
终于,天色蒙蒙亮。
贺兰雪才刚坐下喝粥,竹院那边就来了人。
封尘在外恭声知会:“夫人,山君遣了人来,说是要见您和小公子,召您现在就过去。”
贺兰雪慢条斯理咽下粥食,拿起帕子净了净嘴角,适才开口应话:“……知道了。”
话落,贺兰雪起身。
整理仪容作罢,这才由着封尘扶她前往竹院。
翠玉抱着孩子紧跟在后面。
四人姗姗来迟,万意南早已候着。
“山君只传了夫人与公子,你们且候着吧。”
闻听此言,贺兰雪朝翠玉、封尘二人点了点头,后示意翠玉将孩子递予万意南。
翠玉躬身向前,万意南顺势接过孩子。
“夫人,请吧。”
话罢,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卧鹿殿。
谈话临近傍晚,山君最终遣回大夫人,后传令五堂来见,言少君临世,诰封山祭神。
至此,新少君位稳,得名“东方既白”。
之后,山门众人忙活着准备了整整一个月,祭祀大典也圆满完成。
紧接着,山君下令封宫侍神,只堪堪留了万意南和尚不足月的小少君陪伴身侧。
闻此噩耗,舒凛梅心灰意冷,一夜之间性情大变。
此后整五年间,山君都在闭关。
直到今年九月初三前夕,山君发话,庆贺小少君生辰,整座山宫才重新聚了些人气。
传闻庆生当晚,山君传见五方堂主,密谈内容不得而知,但五方堂主离开时个个面色沉重,甚至夹杂着些许不经意的悲伤。
时至秋分,东方曜完成了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次封山祭神。
是日,当着阴山派系众人之面,东方曜将山君之位传于年仅五岁的小少君东方既白。
言及新君的后续教养,特令五方堂主代教。也不知是为了惩罚谁,山君还令,新君自继位时起,直至弱冠,不得见其亲母;又令:即日起,封山十年,诚待新君长成,方可下山入世。
同年隆冬,飞雪铺天盖地。
老山君寿终,新君守孝三年。
光阴荏苒,转眼期至,山前突有客来。
白堂堂主屠鲲请见山君,得到其准允之后,迎了来人归山。
鹿台依旧是那个鹿台,只是稳坐高台的人变成了眼前这位八岁的稚子。
跪叩在地的人高喊:
“冷威拜见山君!”
东方既白仔细打量着他,不予回话之令,冷威便一直跪着。
在座之人个个面色肃然,这当口,既是考量新君,也是晾着冷威。
见万意南轻微点了点头,东方既白才稚声开口:“冷威?可是那个死了八年之久的玄堂冷副堂主?”
冷威贴额重叩在地:“……是。”
东方既白稚声问:“怎么又活了?”
冷威答:“回山君话,八年前,烟波江上,冷威重伤落水,九死一生,后为鹊华庄三娘子江珉所救,故并未身死……”
“既未身死,为何时隔八年才想起来归山?”
“冷威有罪!”
“你当然有罪!叛罪非死不能消之!”
“山君明鉴,冷威从未做过背叛阴山之事,这叛罪、冷威不认!”
“你瞒天过海、假死避目,还敢不认罪?!”
“冷威之罪,在偷生、不在背叛……江珉施救,于冷威有恩,但冷威却不该与其暗生情愫,起苟且偷生之念头……”
“叛变就是叛变,神鹿跟前,岂容得你狡辩?!”
“神鹿在上,山君作证,若我冷威做过半分损害山门之事,便叫我下阿鼻地狱,生不得太平、死不得瞑目。”
“哼!那你且说说看……你既已决定假死瞒天过海,如今为何又再上阴山来?!”
“为救妻儿。”
“你救妻儿?与我阴山何干?”
“冷威之妻儿,受困于鹊华庄,江邑说……要我回山来取一件旧物作为交换……”
“你叛变在先、罔顾山门在后,冷威,你有何脸面跪见神鹿与本君?!”
“冷威自幼长于阴山,受神鹿庇佑、受山门恩泽,是以,冷威万不敢做出不利山门之事……山君,冷威愿以自废武功、除名阴山为代价,只求得一旧物,望您成全。”
“我若不予成全呢?”
“冷威唯以命誓、以血践。”
“你要什么旧物?”
“天苍剑。”
东方既白不知此剑,只得看向左下方端坐着的万意南。
“万堂主,且与本君说说这‘天苍剑’。”
万意南起身回话:“禀山君,‘天苍剑’原是鹊华庄江邑的佩剑,乃前山君于武林盛会所缴获,现弃于落尘窟中。”
“这江邑当真不要脸面!他叫你前来讨剑,你便来了,你把山门当成什么了?!”
冷威闻言低头伏叩:“山君,江邑带走了我的妻儿,此番若我不依,小儿便要性命不保了,求山门施恩……救小儿一命!”
“这江珉乃是江邑的亲妹,你的儿子更是他的外甥,你说、江邑要杀了自己的亲外甥?那江珉岂能依他??”
“江珉自跟了我,便为鹊华庄所不容,江邑下不去手杀她,却见不得小儿活着……”
“所以,你是铁了心要辱我山门了?!”
“冷威有罪,只等小儿获救,冷威自应誓回山赴死!”
言至于此,东方既白故作老成地叹了一口重气,转看向在座的五位堂主,他道:“允、还是不允?都说说吧。”
“山君,烛照以为……冷威之罪,当同于东方旭,不容置辩!”
“地雁附议!”
“山君,月狐以为,冷威叛罪难消,当废其武功,后除名阴山,再将其旧故旁系放逐绝命谷,非罪赎不得正名、非大绩不得归宗。”
“屠鲲,你说呢?”
“回山君话,冷威为玄堂副堂主之时,曾受老山君恩惠……想来、东方旭的所作所为与他无关,不然他也不会成为弃子……屠鲲以为,冷威是为情爱所蒙蔽,故放下如此大错,论其罪责,处死过轻,不如将之囚于落尘窟,永不得重见天日。”
“万堂主以为呢?”
“回山君话,自冷威叛变时起,他便该受千刀万剐之刑,然,念其虽生叛变之心,却未做出有损山门之事,可酌情减罚,介于众堂主所言,山君可自行定夺。”
闻言,东方既白重新看向跪伏在地的冷威,斟酌道:“冷威,事已至此,本君给你两个选择,或终身囚禁、或鹿台受死,选一个吧!”
“山君仁厚,但冷威心意已决,求您成全冷威的救子之心!”
“这可是你自己的选择,休怪本君心狠……五方堂主,听令!”
“听山君吩咐。”
“月狐去取群星册,将冷威即刻除名;地雁、烛照去请匠工铸造石像,好叫大家看清楚叛徒的嘴脸;屠鲲废其武功,万意南亲自监刑,不容有怠!”
“是!”
“冷威,本君遂了你的愿,行刑之后便让你带着‘天苍剑’下山。”
“冷威、叩谢山君!”
“行刑!”
“是!”
话落,玄堂新堂主月狐黑沉着脸去取群星册,烛照、地雁转身去请匠工,屠鲲施刑废其武功,万意南亲自监刑。
刑罚事罢,冷威暂被扔至落尘窟。
落尘窟里跪着十来座石像,皆是犯了大罪之人,每逢祀日,便有长长的队伍从此绕路,只为吐上一口唾沫、问候其祖宗爹娘。
时至今日,已有数十年不曾有人犯此大过,冷威此举,可真是害苦了玄堂,只因自石像成模之日起,整个玄堂便再也抬不起头来,哪怕他们付出再多努力,也抹不去副堂主今日留下的污点。
月狐全程面沉如水,自见冷威起,他就害怕这一出,没成想还是逃不过。
半月之期恍然揭过,今夜石像就该成模了,玄堂上下气得眼睛发红,可该来的总会来,该面对的总归还是要去面对。
偌大的雪院院落,时至今夜,翠玉已连续跪求了好几天。
封尘于心不忍,只得硬着头皮再进里屋。
“夫人,半个月了,您就让她去吧!”
“整座山宫有多少双眼睛盯着雪院,她若去了,雪院该当如何?”
“夫人,今夜当值的是容连,您放心,翠玉知恩,断不会胡乱生事的。”
“情之一字,最是伤人,她苦守着冰冷冷的灵牌整八年之久,却等来了他叛变有亲的噩耗,你说说、她这是何苦呢?”
“解铃还须系铃人,她不亲眼得见,又如何能够心死。”
“一腔痴心错付……罢了,叫她去吧……”
“封尘代翠玉谢过夫人!”
“注意分寸,别惹来麻烦。”
“是。”
雪院消停了,梅园也消停了。
是时,舒凛梅收起藤条,一边接过帕子擦手,一边刻薄地问话:“小贱种,可是知道错了?”
地上躺着被抽得浑身是血的女童,她紧咬着牙关,整个人疼得发抖。
“回夫人……贱、婢……知道错了。”
“错哪儿了?”
“错、错在……不该…偷看…山君练功……”
“哼!山君高贵,你一区区贱骨头怎配瞻仰,且给我记住了,如果再有下次,可就不止赏你一顿藤条这么简单了。”
“……是。”
罚罢,舒凛梅甩袖离去。
再观地上之人,哪还有半分瑟缩苦痛之意,小小年纪便能有如此精湛的演技,当是“小狸猫”东方玄雅无疑了。
就这么躺了好一会儿,玄雅才龇牙咧嘴地爬到墙角靠坐起身来,只见她哆嗦着手,费力地掏出那人事先藏好的治伤药,一边涂抹一边嘶嘶抽气,一系列操作行云流水,如同是家常便饭一样习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