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过半，山寒起。
翻来覆去睡不着，东方玄雅干脆麻溜儿起身。
但见她拿起地上的铁链子朝上一甩，便将好卡在被月光浸得发亮的铁钩子上，她尝试着扯拽了两下，卡的还挺稳，承受她这个重量绰绰有余…只是…端看她这熟悉麻利的动作，就莫名的令人感到心疼。
眼下，月上中天。
但见那小小的人儿铆足了劲儿吭哧吭哧往上爬，铁链子晃悠得嘎吱作响，终于，她够着半空的铁笼子攀了上去，而后又见她摸出一截细铁丝费力地往顶盖的锁眼处一通捣鼓……
咔嚓！
听见锁开的声音，东方玄雅兴奋地顶开了上方的天窗，用时不到一炷香，她就手脚并用地爬了出去，只这一套动作下来，难免牵扯到身上的伤口，疼得她龇牙咧嘴。
梅园紧靠着后山峭壁，此间刑室更是建得巧妙非常，爬出天窗尚且不算，还要错开水瀑往上攀岩，一个不慎便要摔得粉身碎骨，可谓险峻至极。
冷风阵阵吹来，猫儿冻得缩了缩脖子。
心里数着时间，东方玄雅一跃而起，她紧抓着被水花冲拍过来的青褐色的滑溜藤条，小小的身子往下坠了好一截儿才堪堪停住，水花拍打过来，浇了个满头满脸。
东方玄雅死死扒拉着缠绞的藤条，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巨响，这向死而生的后怕感，使得其脸色堪比月色还要白上几分。
待得神魂俱定，她才接着往上攀爬，最终登上顶岩时，已近四更天。
呼哧呼哧吹了几下剌破了皮的小手，湿哒哒的猫儿不禁打了个哆嗦。
谁能料想到，东方玄雅不惜冒此一番生死，竟只是为了瞧个热闹，看一看众人口中的那位叛山罪人……至于缘由……说来也是可怜，只因她自小一直被圈禁于梅园之中，平日里有什么热闹都只能听那个人说上一耳朵，现如今，她正处于什么都好奇的年纪，于是乎，就有了眼下这出儿，细细想来，连她都不禁心疼自己。
更深露重。
东方玄雅一边哆嗦一边吸溜鼻子，偶尔甩一甩沉闷发懵的脑袋，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明亮极了，她小口呼着热气儿，小心翼翼地沿着山道偷偷摸往落尘窟。
小半个时辰之后，东方玄雅猫着步子寻到了最佳观看点，因着距离不是很远，她能听到隐约传来的压抑哭声。
端着一副坐观好戏的姿态，她睁着乌溜溜的好奇大眼睛，竖起两只耳朵听得忒起劲儿。
这会儿，她正看见，雪院的翠玉捧着那个男人的脸，一边喂给他什么东西，一边哭着问：“冷威，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男人半死不活，过了许久才道：“翠玉……你……”
翠玉红着眼睛，声音略带哽咽：“我、我以为你死了……我给你做牌位、给你立衣冠冢、给你点长明灯……我守着你的灵牌过了八年……冷威，你为什么……为什么一直不回来？”
男人沉默着，哪怕翠玉的情绪再怎么激动，他都只是有气无力的垂头不语。
直到翠玉说：“冷威，你还记得当年的那个孩子吗？你知道这些年她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话题突转，躲起来窥戏的小鬼头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一下就来了精神，激动得心脏怦怦狂跳，没来由的生出一股子紧张感。
男人掀起眼皮，似是陷入回忆一般。
“她、可是过得不好？”
翠玉擦了擦眼泪，恨声道：“你猜不到她过得好不好么？冷威，你自以为救了她，实则不过是把她推进另一个火坑罢了……关乎血脉亲情，不是谁都会轻易弄错的，尤其是作为孩子的亲生母亲……”
“……是吗？”
“冷威，你害了她……也、害了我……”
“可、哪怕她再精明，也不会很快察觉……大概是新山君那双眼睛和她长得太像……又或是大夫人报仇心切……”
“你总是能一语中的……我不懂……像你这样有本事的人，怎会甘心和她隐姓埋名、囫囵度日？”
“我以前也不敢相信……若是你身处其中，定然也会觉得不可思议……”
“……你就没什么话想同我说吗？”
“那个孩子是无辜的，她和这里没有任何关系……你能不能想法子让我见见山君……”
“你不是要下山救妻救儿吗？还管她的死活做什么？”
“人、总是会变的……”
“你管她，却不管我？”
“你我之间，从来都是互不相欠的。”
“互不相欠？冷威，你好狠的心呐……”
“你为己所困，我不曾欠你。”
“呵…呵呵…冷威啊冷威……我翠玉、十六岁闯出绝命谷，十八岁战至鹿台，十九岁跟在夫人身边……我究竟哪里不好，我到底哪里比不上她？！”
“若是真心喜欢一个人，便管不了她好与不好，也不需要与人作比较。”
“你……”
“翠玉，你我从前只是共事而已，又哪来什么多余的情分……”
“你住口……”
“不过是你的一厢情愿，我从未……”
“冷威！”
“你该知道，我本就是一个没有心的人，倘若不曾遇见她，我大抵会在腥风血雨中飘摇一辈子……”
“你别说了……”
“不说这个……便说说那个孩子吧……”
“冷威，我恨你！”
“既是如此，你便不该来。”
“你对其他人尚能心生怜悯，为何对我心狠薄情至此?”
“……”
“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我所认识的翠玉不会需要他人的怜悯，而你所认识的冷威也本就是个冷心冷情之人，是你着相了，不是吗？”
“好、好得很……一语惊醒梦中人……我该好好谢谢您呐冷威……”
“所以、那个孩子的事情……”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老山君生前下了死令，新君及冠之前，不得见其亲母，教养方面由五方堂主代劳，我帮不了你……”
“不知能否求说大夫人，看在那孩子命途多舛的份儿上，照应她一二？”
“一别经年，我当真是半点儿都看不透你了……”
“可以吗？”
“不知道……但我会把你说的话传达给大夫人……”
“多谢！”
“你……”
“有话但说无妨……”
“你不要抱太大希望……舒夫人毕竟是山君的亲母，她恨大夫人抢走了她的儿子，总得有个撒气的地方，如果大夫人冒然插手，那孩子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怕是等不到山君及冠，她就要一命呜呼了……”
“以舒凛梅的脾性，她只会恨得发疯，不至于害人性命。毕竟，她的儿子要坐稳山君的高座，其亲生母亲必须得是大夫人，这是老山君许可的，她没有资格；再者，以她的算计，当是不会蠢到自掘坟墓，不然，她也不会忍气吞声这么多年了。”
“你倒是看得清楚……”
“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只是不与说破罢了……那孩子生来命苦，被迫搅进这是非之中……她的磨难皆是因我而起，是我亏欠了她……”
“因果循环，福祸相依，如若当年你不插手，如今她安有命在?是亏欠还是恩情，一句两句怎么说得清楚呢……”
“是啊，关乎是非对错，一两句话怎么说得清楚呢……”
“所以，你是一定要离开阴山吗？”
“……是。”
“能不能别走?”
“不能。”
“眼下你武功尽失，一旦下山便是羊入虎口，阴山与鹊华庄那么大仇，他们是不会放过你的，冷威，你就听我一次，行吗？”
“从我选择江珉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要万劫不复了……可是翠玉，那个孩子是无辜的，等山君再长大些，你求大夫人帮帮她……”
“既然怜惜她，为何非走不可?”
“心系妻儿……”
“……”
“……”
许久，翠玉看着那双锋芒不再的眼睛，似有一瞬晃神，她自觉闭了闭眼，短短几息就埋葬了长达八年之久的苦涩相思。
她紧捂着阵阵抽疼的心口，不由得低笑出声，只是……笑着笑着就泪流满面……她是万不敢想还能再见着曾经的故人，更不敢想那双惯常泛着精明的眼睛会颓然灰败……可是……一个转身、相错八年，如今再见，已然面目全非。
五更钟响，打破静谧。
翠玉不再看他，哀莫大于心死，大抵就是如此了罢。
真是好精彩的一出大戏啊……
东方玄雅动了动麻痹的双腿，遥看向半死不活的冷威。
捡了个石头拿在手里，她一步一步靠近。
砸、还是不砸呢？
她犹豫了许久。
冷威似乎是等得不耐烦了，这才有气无力的开了口：“犹豫什么呢？再不动手就该来人了……”
小孩儿经不住吓，举起的半大石头哐当一声从后摔出了老远。
冷威闷咳了两声，问：“哪里来的小鬼？”
东方玄雅转至他跟前，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
“你、很疼吧？”
冷威看了她一眼，自顾自地说道：“瘦得同猫儿一样……除了脸再没有一块好地方……小鬼头，你胆子挺大……”
“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果真不是舒凛梅的孩子?”
“嗯？这、重要吗？”
“当然重要。”
“你是东方玄雅。”
“我现在是东方玄雅，我以前是谁？”
“不知道。”
“可你们刚才还说……”
“烟波江上，我救的你，别的便不知了。”
“你是谁？”
“冷威。”
“你怎么伤成这样？”
“犯了错。”
“犯了错就要打成这样？”
“我犯了天大的错，被打成这样，是我活该如此。”
“唉……你我也算是同病相怜了……”
“还知道同病相怜……人小鬼大……”
“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来了，真没意思。”
“小鬼头，你听着，我们不一样，我犯了错，受罚是心甘情愿，但你不曾犯错，你是无辜之人，在这里，所有欺负你的人都是坏人，你若不想屈服于他们，就必须长出一身反骨，只有这样，你才能重获自由。”
“自由？自由是什么？”
“自由就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就像这山里的风一样无拘无束。”
“……哦。”
“你生病了，快些回去吧。”
“你怎么知道？”
“身上的伤没好全吧?方才又沾了水，这才引发热寒，回去记得找大夫拿药。”
“你会死吗？”
“暂时不会……”
“那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不知道。”
“你是真不知道我是谁？还是不愿意告诉我？”
“有时候知道太多不见得是好事……”
“所以，就是不肯告诉我咯？”
“你只需知道命运要掌握在自己手里就够了。”
“哦，还有么？”
“还有什么？”
“从来没有人同我讲过这些，我觉得稀罕，要不、你再多说两句？”
“生病了要看郎中，受了伤记得上药，不要轻易相信旁人，不要轻易暴露弱点……还有，崖壁边上的藤条不牢固，摔下去会变成一摊肉泥，往后别再爬了……”
“你连这个都知道？”
“……”
“还有吗？”
“没了。”
“你同我说这些，可是因为心中有愧？”
“算是吧……小鬼头，对不起啊……”
“说对不起有什么用……舒凛梅打在我身上的伤你又不能担去半分……”
“即便如此，我也该同你道歉……小鬼头，你该是知道，我和翠玉今夜说过的话是天大的秘密，一旦捅破，你就没命活了……所以，你懂我意思吗？”
“我懂啊，秘密应该烂在肚子里嘛……那、翠玉给你喂药吊命，这也是秘密吗？”
“……是。”
“说了也会没命？”
“嗯。”
“我想了一下，我还是想要知道自己的身世，你告诉我，我究竟是谁？从哪里来的?”
“一定要知道？”
“一定要知道。”
“哪怕真相不尽人意也要知道？”
“生有来处，死有归途，我就是要知道，不然岂不成了糊涂蛋。”
“你既想听，我便说来……”
“快说、快说。”
“烟波江上，我救下你时，那人说……你的娘亲名唤芳婷，是一名乐妓，你爹是个混蛋畜生，不提也罢……至于别的……你为苏城洛南人士，你娘为你爹所害，你出生没多久她就死了，你爹被我杀了。这、就是我所知道的。”
“……竟是这样。”
“你、可恨我？”
“恨你做甚？我只是想知道真相罢了……对了，我尚有一事不明，你可否予我解惑？”
“何事不明？”
“山君是舒凛梅的孩子，那大夫人的孩子呢？”
“死了。”
“是舒凛梅害的吗？”
“不是。”
“那是谁？”
“不该问的别问。”
“啧……大夫人夺走了舒凛梅的孩子，而我成了舒凛梅的孩子……难道……这就是传闻中的‘狸猫换太子’？”
“你这样聪慧，不见得是好事。”
“聪慧竟也有错？”
“慧极必伤，物极必反，你要学会藏拙。”
“为何要藏？”
“因为有人不乐意，你不藏，就得死。”
“嘶……有这么严重吗？”
“当然。”
“可你看起来既不怕疼、也不怕死，怎么就没学会藏拙呢？”
“藏了，只是没藏好……”
“山君不是给你活路了么？为什么一定要死呢？活着不好吗？”
“有些事情……比活着重要多了……”
“什么事情会比活着更重要呢？”
“承诺。”
“什么是承诺？”
“承诺就是……做不到的事情，不可轻易答应，一旦应允他人，就一定要做到……做不到就是背信弃诺……”
“背信弃诺会怎样？”
”背信弃诺者，身不得解脱，心不得解脱，活着不得解脱，死了也不得解脱……”
“这般严重？”
“……嗯。”
“你许的什么承诺，竟要拿命做抵偿？”
“白首不离、死生不弃……”
“是你的妻子？”
“嗯。”
“她真有那么好？”
“她在我心里自然是最好。”
“哦……看在你陪我说这么多话的份儿上，我就不计较你害我受苦又受难的事情了……我原谅你了……这样、你就不用心有愧疚，也不会不得解脱啦。”
“小鬼，对不起啊……”
“关说对不起有什么用，你得说些有用的，不然我可走了啊？！”
“更深露重，你回去吧。”
“可你方才说，崖壁边上的藤条不牢固，我要怎么回去呢？”
“寻着歪头松，往西五十步，我在藤蔓下藏了一条铁索，你绑在腰上，水瀑后面有个帘洞，是我曾经练功的地方，石壁上刻有武功招式，你仔细找找，应该还有一本内功心法，你如此聪慧，造诣超过我也未尝可知。”
“算是补偿么？”
“算是吧……切记，这个、是绝密！万不可与人言说！”
“最亲近的人也不可以吗？”
“谁都不可以！”
“……好吧。”
“小鬼……”
“还有事？”
“我袖袋里有个桃木鱼符，原是给你云舟弟弟做的，送给你好了。”
东方玄雅狐疑地看着他，一边猫着腰去摸鱼符，一边小声嘟囔：“我云舟弟弟？”
“冷云舟，我的儿子，端阳之后就四岁了，他最喜欢我刻的鱼符，不给就撒泼耍赖，性子像极了他的母亲……这原本是给他准备的生辰礼，现下，我代他转送给你，算是认下你这个阿姐，你可愿意？”
“勉、勉强愿意吧。”
“现在无事了，你走吧。”
“那、我走了？”
“……嗯。”
“我、真的走了？”
“走吧。”
东方玄雅慢慢悠悠起身，心里竟生出一丝丝的不舍和难过，她紧紧握着鱼符，看着冷威道：
“谢谢你救了我，谢谢你和我说这些……作为报答，我保证以后绝不往你的石像上吐唾沫……我走了。”
“玄雅……”
“……嗯？”
“从现在开始，你有阿弟了，他等着喊你一声阿姐，我教他保护你，你可答应？”
“随你……”
“走吧。”
“后会有期。”
至此，深夜秘会结束。
看着那抹逐渐远去的小小身影，冷威缓缓吸了一口凉气儿，水珠子顺着皲裂的脸颊滑落，让人分不清是露水还是汗水。
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去，天色可见清明。
脚步声由远及近，应是有人前来验收成品。
不多时，冷威察觉到来人目光如炬，可他已再无抬头的力气。
东方既白只是远远的瞧了一眼，便命人将冷威及其石像一并抬下山宫。
游街路上。
唾沫星子横飞，烂菜叶子、臭鸡蛋迎面砸来，甚至还有人泼泔水……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冷威恍若无知无觉，直到被人扔出山门。
轰臭的鸡蛋液糊了满头满脸，泔水的酸臭味几乎将他腌入味……这次，似乎比沉水烟波江那会儿还要狼狈……如是想着，冷威手拄“天苍剑”翻坐起身来。
待等攒足了力气，他才贱以“天苍”作拐，往鹊华庄的方向急忙赶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