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走停停,冷威如期而至。
鹊华庄外,看热闹的人围了好几层。
冷威躬着腰,双手将“天苍剑”奉上。
今日这出,实在叫鹊华庄颜面无存。
高墙之上,江邑面沉如水,江平的脸色也不大好看,倒是李端抱着双手似笑非笑,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彼时,江邑狠狠瞪了一眼江平,便是憋得脸色涨红,也只憋出一句:“都是你出的馊主意!我鹊华庄的脸面这回算是丟尽了!!”
江平也恨不得杀了冷威这厮。
“兄长,这……我也没想到他真能带回‘天苍剑’呐……依照东方曜的秉性,他断不会容忍这种事情发生……我……”
“你还敢提东方曜?!”
“兄长,我……我错了……”
“此时言错有何用?!”
“那、兄长…你说…东方曜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哼……他既能容忍此事,便是铁了心要打我鹊华庄的脸……你说,这剑、接是不接?!”
“接或不接…沦为笑柄之事都已无法挽回…兄长,依我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江邑闻言止住话头,狠瞪了他一眼,继而出言呵斥:“混账东西!”
“兄长莫恼,这事儿、怪我思虑不周……”
“事到如今怪你有什么用?!”
“兄长知道,我的本意原是想叫他知难而退,莫要再纠缠三娘子,可冷威那厮实在是不识好歹!!兄长,若是留他命在,鹊华庄没脸不说,往后庄上也断无安生可言…依弟愚见…他死,此事顶多传个三五年,时间必将冲刷一切,兄长以为呢?”
“哼!我乏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是。”
一夜之间,风声过境。
“天苍剑”再回鹊华庄的消息散了个满天飞,就这还不够诛心,传言实是:
鹊华庄庄主江邑为全孝道,终于想出了要回“天苍剑”的法子,想的什么法子呢?竟是勒令其同胞亲妹巧施美人之计,勾引阴山派玉面杀手冷威,利用其子嗣逼之舍命夺剑。
常言道:英雄难过美人关。
故事的结局也如同预料那般令人扼腕,是冷威不负所望,他终把“天苍剑”带了回来;是江邑信守承诺,他尽显“大家风范”!
直到故事接近尾声,才传有冷威取剑受创、不治身亡,以及江珉不忍丈夫独去,随之殉情等后话。
端说这两人前后一去,便只剩下一四岁小儿孤苦伶仃,幸好得其亲舅“庇护”方才得以平安度日。
然而,事实真就如此吗?
其实不然。
这高墙大院封住的,不只是事故,还有人心。
江珉若是活着,这孩子就是鹊华庄的小少爷,是他江家的亲外甥;可如今江珉死了,他就成了冷威的儿子,成了鹊华庄不可抹灭的污点!
是故,他活着,亲舅不待见,亲舅娘不待见,府上的兄弟姊妹不待见,连带着整个华江府的小厮侍婢都不待见。之所以能留得一口气儿在,全靠着江珉昔日的近身侍婢偷偷看顾,且因他之故,侍婢受尽了冷眼和薄待,两人也自此夹缝求生。
最终,在他十岁那年,好心的侍婢也落了个病死床前的下场。
自那之后,他便再无倚靠。
短短几年时间过去,孩子磕磕绊绊长大了。
再论当年,早已没有人在乎事情的真相如何,人们所赞颂的,不外乎是鹊华庄庄主高义全亲孝,能屈能伸创阴山,以及他断折“天苍”铸“斩风”的豪情壮举。
再看另一个苦巴巴的孩子,她也悄悄的长大了。
院子还是那个院子,囚牢还是那间囚牢。
依旧是藤条噼啪作响,小姑娘闷不作声默默忍受。
这许多年过去,舒凛梅的身体每况愈下,举藤挥鞭的速度已然不及当年。
看着半死不活蜷作一团的人,舒凛梅恨不能打杀了她。
“贱骨头,胆敢觊觎山君,当真是找死!佟辛,继续灌!我倒要看看,她能撑到几时!”
“……是!”
佟辛应声作罢,便捏着她的腮帮子继续灌药。
灵雀当即跪下求情:“夫人息怒,再这么下去……怕要出人命的呀……”
“灵雀,本夫人留你一条贱命,不是为了听你吠叫的……这般不知分寸,担心你灵喜妹妹的狗命……”
“是……灵雀知错了……”
“滚!”
“……是。”
应罢,灵雀灰溜溜退却。
舒凛梅再度抬眼时,一碗毒药已经灌下。
佟辛退到一旁,看着奄奄一息的东方玄雅。
是时,视觉变换。
她旋即成了一个仪态翩翩的绝佳公子。
“玄雅,别怕……”
说着,佟辛伸手轻轻抚摸她的面容。
东方玄雅神色恍惚,后知后觉地瞳孔剧缩,她怕得瑟瑟发抖。
“不……不要……走、开……”
药物致幻,因此,她所见之人并不是佟辛,而是那个待她还算不错的山君哥哥,连声音和神态都与之一般无二,他是那样的温柔,能使人无意间松了警惕,然后落入陷阱,继而步入深渊!
佟辛紧掐着她的下巴,迫使她看向自己。
“玄雅,喜欢哥哥吗?”
玄雅一脸恐惧地向后躲闪。
“不……不喜欢……”
“不喜欢为什么要偷看,嗯?”
“因为……想、想学武功……”
“学武功哥哥可以教你,为什么要偷看呢?”
“因为……不能让人知晓……”
“玄雅不乖,是秘密才不能让人知晓……玄雅藏了什么秘密,说给哥哥听听,好不好?”
“没、没有……没有秘密……”
“玄雅,不听话的孩子……是要受罚的……”
话罢,佟辛轻抚她小脸的手一路往下。
凡她手指所触之处,疼痛便渗至骨髓,由点成片,丝丝深入,磨得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眼看人瞳孔涣散,佟辛这才起身拍了拍手。
“夫人,差不多了……”
舒凛梅眼皮稍抬,睨着人寒声问:
“这就到极限了?”
“是的,如若再行继续,人就疼死了。”
“不中用的东西……”
“夫人,此药致幻效果极强,能将人内心深处的恐惧无限放大,身体所承受的疼痛也是如此……夫人放心,即日起,她再见到山君、或再听见山君的声音,便会唤醒刻入骨髓的痛意……佟辛保证,她再不敢造次!”
“这药、当真如此霸道?”
“夫人安心,佟辛出手,绝无败笔。”
“最好是这样!”
“夫人,算日子、山君快出关了,是否给她治伤?”
“治什么治!将人扔绝命谷去,日后山君问起,就说她一心想要当上鬼卫,自知能力不足,遂历练去了。”
“是。”
舒凛梅本是想着要了她的命,又碍于山君跟前不好交代,这才将人扔进绝命谷。
可惜呀,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本该命绝的小可怜儿遇上了另一个小可怜儿,于是乎,命运的齿轮开始发生转动。
另一个小可怜儿是谁呢?
原是年仅十五岁便被自家师父无情扔进了绝命谷的万玉沙,不过,同样是“扔”,但“扔”的意义却是不一样的。
万意南是深知自己命不久矣,急需挑选接班人,所以扔了一批最为拔尖儿的弟子下去,端看命运如何安排。
万玉沙是此一批弟子里边儿最弱的一个,她不仅怕疼,还怕死,于是东躲西藏,历时七天才首次见血,只是…这一见血吧…她就想要放弃,当真半点儿都不带犹豫的。
这不,返程途中,就叫她遇上了比自己还要苦命的倒霉蛋东方玄雅。
凑巧,医术是万玉沙的强项。
纠结犹豫一番后,万玉沙使出吃奶的劲儿将人拖至隐蔽处进行救治。
正是因为这个决定,两人从此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且绝命谷凶险非常,恰可结伴而行。
之后,万玉沙又捡了个半死不活的人儿回来。
于是乎,三人组队携手闯关。
日子过得飞快,一晃眼,三年就过去了。
最后关头,扎堆三人组只差登上鹿台,便可立足于山宫。
凡能闯到此关者,无疑都是个中翘楚,百数十人的历练,最终有资格登临鹿台的,也仅有十九人,而他们、就是这十九人之一。
舒凛梅远远看着那抹明显抽条削瘦的身影,恨得险些咬碎了后槽牙。
洛玄雅冷眼看向高台,心中恨意也是浓烈。
话说,为什么东方玄雅改姓洛呢?
这事还得从绝命谷说起。
万玉沙给她治好伤后,就问起了她的名字,她思来想去,说是改名换姓吧,肚子里边儿又没多少墨水,好在她往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知道她存在的人也不见得有几个,索性也就不徒伤脑筋了,只不过,“东方”这个姓氏她实在厌恶得很……关键这姓氏也不能随意冠之,情急之下,她忽然想起……冷威曾说……自己是从苏城洛南来的……于是乎,关于名姓,她就这样草率的决定了。
洛玄雅正想着事情呢,便听有少年清脆的声音传入耳中。
“玄雅,此番…我若是能活下来…你就答应给我当阿姐好不好?”
“不好。”
“为什么?我究竟哪里不好?”
“我说过,我有阿弟了。”
“我不介意……”
“我介意。”
“你怎么这样……”
“……”
看着贼心不死的毛头少年,万玉沙耸了耸肩,嬉笑着说:“我们玄雅还是一如既往的心狠无情啊……小阿宿,你倒是看看我呀,我也不赖呢,最重要的是……我没有阿弟呀……你要是喊我当姐姐,我可就只你一个阿弟……这是天大的好事情呢!”
少年闻言撇了撇嘴,嫌弃道:“谁要给你当阿弟啊…你那么弱,指不定还得我护着,不若…你也随我喊玄雅一声阿姐好了。”
“就冲这话,我今日定要证明自己一回,叫你看看我弱是不弱!”
“略略略……”
“瞧好吧你!”
随着两人吵嘴结束,挑战也正式开始了。
但见左右两边的木架子上,镌刻着阴山派特选高手的木制吊牌因风撞响,好比是战前的奏歌,以烘托此时此刻的紧张气氛。
这、就是三年一度的神武选拔赛了!
在今天,凡是有人能接下鬼王十招以上的,都可以随意选择对手,包括挑战五堂堂主之位。
当然,也不是非要逼你和鬼王过招,木架上挂了吊牌,吊牌上刻有十名鬼卫的代号,选赛规则是:一关一关过,一个一个打,进阶式的,直到打不动为止。
待到鹿台比式结束,若有鬼王看中的,他自会带走栽培,余下的再由各堂堂主挑之,至于山君,则是此场选拔大赛的见证人,这些苗子的最终去向由他拍板决定。
此刻。
山君座下,一左一右坐着两位夫人,五位堂主的坐席则是设于阶下。
山君旁侧,站着同样年轻的四位少年郎,分别是南橘、北枳、蒙喜和拾觞。
彼时,磬钟敲响,辰时已至。
神武选拔正式开始。
北枳手持木册上前,站定至高台处。
但见他手中的册子利落展开,目光定于其上,后加持内力发声,以确保在坐之人都能听得清晰明了。
“金秋时序,硕果待收,枕戈待旦,成败于此!我是北枳,我宣布:神武选拔,正式开始!!
现宣布选拔规则如下:鬼卫列有十名,关卡设有十处,战地由抽签决定,进阶者方可通往下一关!
意欲挑战鬼王者,可直接上得鹿台来!
可都听清楚了?!”
“听清楚了。”
“如此,便请参与选拔之人有序来到南橘处抽取签牌!”
话落,十九位新秀作揖行了一礼,随后摩拳擦掌地走上前去,逐一抽取了签牌。
只是,有个不知死活的,竟是越过了南橘直接上到鹿台。
登时,七嘴八舌的喧声似那沸腾的浆液,很快蒸腾散开,场子内外当即热了起来。
鹿台距离山君仅有五十步远,因此能清晰地看到所来者是为何人。他,似乎是好久没见到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了。
洛玄雅没有回看他,只运着内力喊了一声:“山君,洛玄雅请战鬼王!”
话落的瞬间,整个比武场炸开了锅,包括她的两个小伙伴,也是震惊得合不拢下巴。
万玉沙担忧地看向鹿台,口不对心道:“好端端的,她又抽哪门子的风?!”
阿宿也不禁面露忧色:“欲速则不达,她太过着急了……”
万玉沙毒舌接话:“着急去送死吗?!”
“呸呸呸!万玉沙你会不会说话!她……她只是着急去见云舟阿弟罢了……”
“别整天阿弟长、阿弟短的,连面儿都没有见过的人,着急个屁啊……阿宿,你听着,没有什么能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洛玄雅是个犟种,她把自己活得这样薄,迟早要受反噬……你年纪还小,万不可学她行事,她不愿给你当阿姐,我可以给你当啊,定要活着,听见没有?!”
“谁要你……”
“嗯?”
“哎呀,听见了听见了……那什么、你一会儿、切勿分心啊……我签牌靠后,是下午的场……我要看着她,就不去看你了……”
“没良心……”
“你自己小心些,别死了。”
“诶,我说你……”
“哎呀,你快去吧,啰嗦死了……”
……
场上一番叽叽喳喳的热议过后,神出鬼没的鬼王大人飘然落至鹿台。
他身罩黑色斗篷,面覆骷髅面具,手戴黑色布套,从头到脚半点儿也不露,只那双一黑一蓝的深邃眼睛亮得熠熠生辉,如是那深不见底的冷冽寒潭,神秘莫测,危险莫测。
“小鬼,勇气可嘉啊!”
低沉沙哑的声音传入耳朵,洛玄雅不觉紧张到手心出汗,饶是如此,她亦面不改色。
“只需接你十招,便可以随意挑选对手?”
“……嗯。”
“那还等什么,动手吧!”
“呵……小鬼头,你可知……死在我手底下的亡魂不计其数?”
“知道。”
“哦……那你也知道……上得鹿台来、生死不由己咯?!”
“知道,放马过来吧!”
“呵……这急脾气……本座很是喜欢呢……”
“……啰嗦。”
说话间,两人真就打起来了。
都说胳膊拧不过大腿,洛玄雅终究还是嫩了些。
只从两人的打斗往来便能看出,鬼王是真的很喜欢她,所以不曾下死手,只猫逗老鼠似的,将其逼到绝境,又放她喘息须臾,这么一来二去的,倒是惹得洛玄雅有些怒了。只是她这一怒吧,就未免昏了头,这一昏头吧,就不管不顾兵行险招,且是招招奔着人家命脉而去,既狠辣又无情!
原先游刃有余的鬼王也逐渐收了笑意。
眼下,两人对招十数有余,惊得在坐之人大气儿都不敢喘。
突然,洛玄雅手中的菲薄利刃被反拨回去,轻易带起了一串细细的血丝。
利剑再度袭来,洛玄雅越挫越勇。
鬼王见招拆招,弹指间,剑刃陡然断裂。
说时迟、那时快,在洛玄雅惊惧的目光之下,鬼王顺势扼住造次者的脖颈。
“小鬼,跟谁学的功夫?嗯?”
受制于人的洛玄雅双手紧扒着扼住自己喉咙的铁腕,一口气堵得不上不下,憋得脸色发青。
“大、大人……我、赢了……”
鬼王闻言稍稍松了手。
他凑近洛玄雅冷白的耳廓:
“瞧这武功路数,同那叛徒冷威倒是十分相像呢,只不过……他都死了好些年头了……你也不该是他流落在外的私生女啊……嘶……他竟是这样的冷威么……”
洛玄雅极为反感这样没有分寸的靠近,此时此刻,她只觉得全身汗毛倏然倒竖,豆大的汗珠涔涔渗出,一张小脸霎时冷得骇人。故而未等鬼王话落,她便强行冲破了周身大穴,出拳直击其命门。
鬼王见状巧妙避开,毒蛇似的眼睛顿时更添冷寒,他似是想不明白洛玄雅这伤敌为零自损一千的迷惑操作。
洛玄雅睨着他,像极了一只炸了毛发且随时准备发动攻击的凶狠山猫。
“二十六式……小鬼头不错呢……戮渊多寂寞,本座等着你!”
来无影,去无踪。
鬼王撂完话便撤了,也不管会否一语激起千层浪,更不在乎底下的人能不能坐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