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衣巷,玲珑阁。
今日有客,早早便清了场。
洛玄雅敲了门进来,东方既白着一身蓝白渐变华衣,他没有回头看她,只淡淡问了句:“回来了?”
洛玄雅仿似做错事情的孩子,只敢低着脑袋闷声应:“……嗯。”
东方既白转过身来,定定审视着她:“屠鲲给我带了消息,说‘阴阳鱼’重现江湖,你做局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
洛玄雅默了片刻适才回话:“玄雅有罪,请山君责罚!”
东方既白最是恼她什么都不作解释模样,“你背这身荆条是为了应付我?”
洛玄雅淡定回应:“山君心慈,见不得无辜之人枉死,可有些事情注定要以命践、以血祭……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江湖千色,从来都是弱肉强食……此番做局,是玄雅考虑不周,请山君责罚!”
东方既白气极,便也口不择言了些,“你既干脆认罚,本君成全了你便是!你且说,山门之人残害手足性命,该当如何?!”
洛玄雅顿了顿,沉声道:“自是血债血偿,以慰无辜亡魂……”
东方既白气得狠了,便是素来温和的人,而今竟也无端多出几分燥意。
“洛玄雅,我们一定要这样说话吗?”
“……”
“我知你一路走来不易,可我做错了什么?玄雅,你这样、对我来说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世间不公之事数不胜数,何处讨公平……山君,玄雅只是长大了,和小时候自是不一样的……可、不管玄雅如何改变,都始终忠于山君。”
“罢了,是我不该强求……事已至此,你可否告诉我,做下此局的用意和初衷是什么?”
“探寻‘阴阳鱼’是否流落江湖,以及山门内鬼……”
“那你可否想过眼前的血流成河?”
“……”
“玄雅,我不希望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我想让你身在阳光之下、心落绿野芳菲,而不是……”
不等他说完话,洛玄雅便强行打断:“玄雅谨遵山君教诲…只不过…错了就是错了,玄雅请罚,以求心安。”
洛玄雅终是驳了他的好意。
东方既白眼睁睁看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远,只觉深感无力,“……好……拾觞……”
一旁立着的木桩子拾觞:“在!”
“请戒鞭!”
“……是。”
嘴硬的后果就是……
四方院落之内,滚烫的青石板上,洛玄雅挺直身板跪着,夏莲、玄宿等人在旁看得无比着急,只冷云舟不见踪影。
“堂主!”/“阿姐!”
“都走!”
洛玄雅发话,便是再不情愿,众人也只得退至外间。
拾觞戒鞭高举,道一句“得罪了”便笞打下来,尚有内伤在身的洛玄雅不住闷哼一声。
一鞭接着一鞭,鞭鞭落在担忧之人的心坎儿里,终于,拾觞停手了,东方既白开了门出来,急忙将人抱进里屋。
“谁叫你下如此重手?!”
看着洛玄雅奄奄一息的惨白模样,东方既白心底莫名窜出一股火气,不知是怨自己心狠、还是怨拾觞不知轻重。
“……”
拾觞垂头不语,只盯着自己的鞋面。
东方既白匀了匀气息,缓声道:“行了,去请大夫来。”
“……是。”
拾觞素来话少,端的更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站哪里就像个木桩子,极其没有存在感,但属他最是好脾气。
瞧着人出来,玄宿一把拽住拾觞的胳膊,着急询问:“拾觞,我阿……我们堂主如何了?”
拾觞看了一眼拽住自己的手,不由拧紧了眉。
“不大好,山君让请大夫,你、放开。”
听罢,玄宿松开他,随即抓过匆匆赶来的冷云舟,忙道:“他是大夫,快去!”
拾觞不住盯着眼前的少年郎瞧了好一会儿,似是不信,夏莲便在一旁催促,“别耽误了,他师从药虫谷,快去啊!”
如此,拾觞才松了口,“你、随我来。”
进得寝卧,冷云舟瞧见东方既白,那是个神仙一般的人物,可惜,他跌落神坛,染了尘埃。
“山君,大夫请来了。”
“既然来了,还愣着做甚?!”
冷云舟蓦地回过神来,至东方既白起身处坐下,认真为洛玄雅看起了脉。
许久。
冷云舟起身,他直视着东方既白,道:“山君?堂主伤势严峻,还请唤夏莲姐姐进来。”
东方既白不疑有他。
“拾觞,去。”
拾觞转身出去,很快便带了夏莲进来。
夏莲恭敬行礼:“……山君。”
东方既白点了点头,道:“好生照顾她。”
“是。”
话落,东方既白移步外间,拾觞也跟了出去。
冷云舟将早调好的药膏递与夏莲,交代:“夏莲姐姐,劳烦你为阿姐涂药,我去煎副汤药来。”
夏莲接过药膏,应:“嗯,可叫玄宿帮你。”
“……好。”
今日明明天朗气清,可每个人都如似顶了一团阴云,直至洛玄雅半夜转醒。
彼时。
冷云舟趴在床边睡着了,夏莲杵着下巴直打盹儿,东方既白端坐不远处,不知在写什么……
洛玄雅稍稍抬手,轻轻搭在冷云舟乖觉的脑袋上,“……云舟。”
她唤他,他便醒了。
“阿姐醒了,感觉如何?”
他嗓音有些沙哑,带着些许困意。
“好多了。”
洛玄雅话音刚落,夏莲便上得前来,“堂主可好些?”
“……好多了。”
洛玄雅又道一遍。
东方既白远看了她一眼,笔停了,却不肯起身探看,这是他亲自罚的,他有什么资格上前关心……如是想着,谪仙似的人儿长睫不住轻颤……他的心,早已乱了。
那边不知说的什么,看起来很是温馨的画面,唯独自己显得格格不入,于是便也愈发刺眼,便也愈发嫉妒。
索性眼不见为净,他终是一句未言,独自起身走了,像是天上悬着的那弯孤月,透着几分冷清和落寞。
瞧着呆呆盯向桌案的洛玄雅,冷云舟无端生出几分恼意。
“阿姐,人走了,可要我找他回来?”
洛玄雅收回目光,又恢复了往常的淡漠。
“不用。云舟,很晚了,回去歇着吧,这里有夏莲守着就行。”
“阿姐,我……”
“听话。”
“……”
洛玄雅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冷云舟便也只能不情不愿地走了。
夏莲知趣,给她换好药后便于软榻处歇下了。
次日清晨,冷云舟早早煎好了药送来,一进屋就瞧见洛玄雅讷讷地摩挲着桌案上的手抄,好似连他来了都没有发现。
冷云舟端着药碗过去,唤她:“阿姐,想什么呢?”
洛玄雅抬眸,“没什么……”说着,她很是自然地接过药碗,憋着一口长气喝了下去。
苦味在口腔里弥漫,洛玄雅轻皱着眉头,她急需一颗蜜饯!奈何堂主太过好面儿,最终还是没能开口。
冷云舟倒想装作看不见,偏偏狠不下心。
“阿姐,这蜜饯儿配着药吃效果最好,喏。”
洛玄雅脸面有些红,但是,有好过没有。
她故作狐疑:“是这样吗?”
冷云舟忍住笑,“嗯……好吃吗?”
“……还行吧。”
这是第一次,冷云舟觉得眼前这个人如此可爱。
正开心着呢,洛玄雅便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云舟,这些杂事你不必件件亲为,交给银川和玄宿就好,别累着……”
“阿姐,我又不是瓷娃娃,只这些小事怎么会累着呢?倒是阿姐你,自见山君起,便一直精神不济……难免叫人忧心……”
洛玄雅闻言沉默不语,冷云舟心里五味杂陈,不知是何滋味儿,烦躁便也来得莫名其妙。
“……阿姐,这写的什么呀?”
他故作轻松地转移话题。
洛玄雅撇了一眼手抄,遂缓缓起身,边走向床榻便答他:“祈福谶文……”
冷云舟没听过这个,此时也不想深究,索性奔着自己的目的开了口。
“阿姐,我、我想开间药铺,给自己找些事情做,可否?”
洛玄雅回头看他,似是讶于他换话题的速度。
“想好了?”
“……嗯。”
“叫玄宿和凤飞羽来见我。”
“哦,那、阿姐是同意了吗?”
“只要是你想做的,阿姐一定助你达成,更何况,治病救人是大善。”
“……谢阿姐。”
“去吧,叫他们过来。”
“嗯……”
冷云舟走了,洛玄雅刚欲歇回榻上,便见外出觅食的夏莲适时开了门进来。
“堂主,云舟让我给你换药。”
洛玄雅瞥了一眼她那双肉乎乎的爪,忍不住问:“手洗了吗?”
夏莲会心一笑,一边搓手一边答她:“洗好几遍了,喏,你瞧。”
眼见却如她所说。
洛玄雅转身宽解衣带,露出缠满纱布的脊背,夏莲动作利索,三下五除二解开又缠上。
刚好,她送沾染血污的纱布出去,冷云舟、凤飞羽和玄宿就紧跟着到了。
三人同时出声:“阿姐。”/“堂主。”
隔着帘幕,洛玄雅声线淡淡:“阿宿,云舟欲开药铺,你帮着他选处好地段;飞羽,今日起,你便跟着保护云舟的安危,可有异议?”
“无异议。”/“无异议。”
“去吧。”
“是。”/“是。”/“……”
三人走后,凤飞升大摇大摆地进得门来。
食盒盖子打开,鸡汤的香味儿瞬间扑鼻而来,其间还参杂些许酒香。
凤飞升贤惠地将盒中食物拿出来摆放好,还颇为贴心地给她盛了一碗晾着。
“阿洛,饿了吧,特地给你买的补汤,可好了,过来尝尝?”
洛玄雅不喜白粥,早间只吃了两口便叫夏莲端走了,而今闻得这般香味儿,倒勾起几分食欲来。于是乎,她就这么趿着鞋子走到桌边坐下,半点儿不顾及自身形象。
“大清早的挺能折腾……”
洛玄雅一边数落他,一边捧着早舀好的鸡汤品尝,“……味道尚可。”
凤飞升眉眼带笑,一口酒、一口肉,吃相斯文,又带着几分潇洒。
“这叫什么?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喝的,偷着乐吧你。”
洛玄雅闷着脑袋干了鸡汤。
放下碗,她突然严肃起来:“凤飞升,他昨晚给我写‘祈福谶文’了……”
凤飞升一头雾水,“……谁呀?”
“你别问……”
“得,说吧,憋出毛病倒不好了……”
“他想同我回到从前,可如今物是人非,他回得去,我却回不去了……
他说不想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想让我站在阳光底下……可是……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活在阴暗处,素来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我不知道怎么告诉他,更不知道怎么面对他……我怕他知道,又怕他不知道……”
闻言,凤飞升冷不丁发笑,“阿洛,你莫不是喜欢他吧?”
“……什么是喜欢?”
“喜欢就是……既怕他知道,又怕他不知道……??”
洛玄雅眉头紧锁,思索半晌后反驳他道:“我就不该同你浪费口舌,喜欢怎么会怕呢?”
凤飞升急时回辩:“怎么不会?你怕他看见你的不好,又怕他看不见你的好,这不是喜欢是什么?”
“可、可我只是害怕他发现过往种种皆是带有目的的靠近……真不明白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咳……那得怪你表述不清,总之,我说的话不会有错……”
“凤飞升,你莫不是心里有鬼吧?”
“胡说,我心里能有什么鬼?!”
“怕不是只艳鬼??”
洛玄雅话音未落,便见他一口酒喷了出来。
“你够了啊,我好心给你排忧解闷,你倒好,编排起我来了,过分!”
至此,洛玄雅歇了打趣他的心思,话题一转便回到了正事儿上。
“飞羽和玄宿陪着云舟选药铺地址去了,你一会儿跟过去瞧瞧……哦,对了,飞羽我拨给云舟做护卫了,你没意见吧?”
“没、没意见……敢问堂主大人,您老人家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暂时没有了。”
“那、咱们什么时候去找锻刀客?”
“这个……再说吧……”
“你、你不会是想反悔吧?!”
“你再啰嗦?!”
“……你这人、好不讲理。”
“出去,我乏了。”
“……”
凤飞升满脸的不可置信,“你这人、当真无情……白瞎了我辛苦买来的鸡汤……”
洛玄雅耸了耸肩,遂将已然见了底的汤碗朝他推攮过去,无所谓道:“喏,给你,端走吧。”
凤飞升气笑了,不住咬牙切齿:“好好好,我走,你是老大,你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