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洲岛,药虫谷。
上官竺摩挲着手中血珀,抬眼缓缓看向洛玄雅,问:“万意南是你什么人?”
洛玄雅斟酌了片刻,讷讷回答:“长辈。”
“长辈?”
这话模棱两可,上官竺眉头微微皱起,似是有些不悦。
“是他让你来找我的?”
“不是。”
“可是他门下弟子?”
“并非门下弟子,但是同出一脉。不敢欺瞒谷主,吾乃后生小辈,与万老前辈之徒万玉沙相识于微末,她忧我初次离家,故赠血珀以顾周全。”
“倒是个性情中人……”
“谷主所言极是。”
“血珀只承一诺,你要拿来换他性命?”
说着,上官竺瞥了一眼穆恩抱着的小小少年。
“是,恳请上官谷主救我阿弟性命。”
洛玄雅言辞恳切,几乎是脱口而出,半点儿不曾犹豫。
见此,上官竺收回血珀,遂应承道:“既如此,且随我来吧。”
“多谢谷主!”
说话间,洛玄雅深鞠一躬,而后随着她的步伐移至客居。
彼时。
素色天青罗帐内,脆弱单薄的少年奄奄一息,上官竺少有的拧紧了眉。
待等搭脉作罢,上官竺意味深长地回瞥了洛玄雅一眼,问:“这是、亲弟弟?”
洛玄雅不知所以,便如实回答:“不是。”
上官竺闻言狐疑地接过侍俾递来的手帕,一边仔细擦手,一边悠悠开口:“这孩子年纪尚小,身体怎么亏损成这样,又是沉疴旧疾、又是毒素缠身的……敢问……此为何故啊?”
听罢,洛玄雅静默须臾,实话回答:“他自幼流落在外,吃了很多苦……人是不久前才领回来的……谷主,舍弟状况如何?可有得治?”
上官竺故作高深:“难说……”
洛玄雅面急心焦,当即跪求:“谷主仁心,劳您务必救我阿弟性命。”
上官竺闻言眉心微蹙,似是考验一般,她斟酌着话语又道一遍:“你阿弟的情况可不好说,救不救得活还要看他自身造化,你可想好了,血珀一旦归还,人死债消,情分便了了……”
“医者仁心,还请谷主、救我阿弟性命!”
“你这人、怎么翻来覆去只会这一句……”
“不知谷主想听什么?”
“唉!罢了,罢了。”
洛玄雅一头雾水,言语带着些许不确定:“若是谷主想知道关于万老前辈的事情,且等我阿弟性命无忧,晚辈再与谷主细细说来。”
“你多心了,吾非此意。”
“既如此,还请谷主救我阿弟性命。”
“你还真是……无趣……”
“晚辈失矩,还请谷主见谅。”
“他这情况有些棘手,需得你助我一臂之力才行。”
“谷主尽管吩咐。”
“药虫谷虽植百草,然尚缺一味主药,关乎性命,你得亲自去寻。”
“什么药?要往何处去寻?”
“‘瑞雪红莲’,生于万重山之巅,雪顶之上,其柄如玉,其瓣如莲,玉如雪,莲如火,柄短,叶长,触之即枯。”
“依谷主所言,‘红莲’当如何取来?”
“灵物有主,谓守护之神,名为焰蝎。你需记着,‘瑞雪红莲’采摘之前,得先将焰蝎撵碎,涂其汁液于手上,如此,才能保证‘红莲’不枯。”
“明白。”
“还有,‘瑞雪红莲’一经摘下,必须立刻封存于此寒玉盒中。”
“嗯。”
“焰蝎有剧毒,与‘瑞雪红莲’相生相克,口嚼‘红莲’之叶可解其毒,按照我说的做,一步都不能出错,可保性命无虞。”
“晚辈记下了,劳请谷主照看舍弟,晚辈去去就回。”
“急什么?话还没说完呢。”
“事关舍弟生死,晚辈怎会不急……”
“且不与你计较。”
“不知谷主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眼下,确有一事要说与你知晓。”
“谷主请讲。”
“令弟身体状况堪忧,已是到了穷途末路之时,须以‘飞针’吊命方有一线生机,然,针起,时不能断,他要承受莫大的苦痛,得有坚韧的毅力支撑才行。且,自施针之日伊始,后每隔七天一次,时以七七四十九日为期,届时你若不能回来,他必死无疑。”
“敢问谷主,何时起针?”
“你这阿弟身子骨太差,得先服药调理,三日后方能起针。”
“如此,便有劳谷主了!”
说罢,洛玄雅就欲转身离去,上官竺头疼之余忙喊住她。
“慢着,你这小辈怎的如此毛躁?”
“时间太赶,我怕来不及……”
“有命去也得有命回才作得数。”
“谷主何意?”
“这‘瑞雪红莲’百年才得一株,现如今盯着它的人可不少,此一去危险重重,你最好多做些准备,莫折了性命。”
“多谢谷主提醒……晚辈此去,还望谷主多加照拂舍弟……”
“你且放心去,七七四十九日内,我保他无恙。”
“多谢谷主!”
“谢不谢的等救回他的性命再说也不迟……‘飞针’治疗的过程痛苦且煎熬,他快醒了,见见吧,别到时候人挺不过去,辱我一世英名不说,还要怪我不近人情。”
“谷主医术超群,晚辈自是放心。”
“老身的医术自是没得说,只是你这阿弟如同琉璃一般精贵易碎,万一他撑不住寻死觅活,你再怪到老身头上当如何算?”
“谷主放心,我阿弟性子坚韧,定不会寻死觅活……”
“喏,人醒了,晚走个一时半刻也不打紧,有什么话且交代清楚吧,医治固然重要,他若不肯配合也是徒劳,老身耐心不多,有些话还是你来说比较合适。”
“谷主思虑周全,晚辈知晓了。”
“嗯……”
应罢洛玄雅,上官竺起身绕出屏风,接着交代:“阿锦,差人收拾房间,这段时间,我在客居暂住。”
“是。”
上官锦应声退却。
上官竺又吩咐药童:“山奈,按照此方调制,明日给这位小公子药浴用。”
“是。”
“月见,给小公子煎药,速去。”
“是。”
“木瓜,即日起,你和穆先生一同照料小公子的饮食起居。”
“是。”
“佩兰,去给洛姑娘收拾行囊。”
“是。”
“妥了。”思前想后无有遗漏,上官竺转言朝里递话,“洛姑娘,今夜启程我就不送你了,望你早去早回,切莫误了归期。”
“谷主放心,晚辈心中有数。”
“有数便好……医治尚需做足准备,且恕老身招待不周……洛姑娘请便。”
洛玄雅闻言当即起身还了一礼,恭敬道:“有劳谷主!”
“应诺罢了,不必言谢。”
话罢,上官竺转身翩翩然走了。
冷云舟悠悠转醒,洛玄雅仔细倒了杯温水过来 ,“云舟醒了,喝口水润嗓。”
天青罗帐入眼,冷云舟恍恍惚惚,直至温凉入喉,适才后知后觉地应她:
“阿姐,这是到药虫谷了么?”
洛玄雅扶着他慢慢靠坐起身来。
“到了。感觉如何?可有不适?”
冷云舟就着她的手再抿一口温水,整个人看起来才显出两分血色。
“阿姐,我的病、可有得治?”
洛玄雅放罢水盏,边给他掖被子边应:
“有得治。”
冷云舟看着她,第一次露出了笑意。
“阿姐,你没有骗我?”
“没有。”
“阿姐会陪着我的,对吗?”
洛玄雅闻言默默低下了头,她在想该如何安抚冷云舟。
“……阿姐?”
待等思绪明了,洛玄雅仔细将珍藏着的鱼符解下来递到他手里。
“云舟,这个给你。”
冷云舟愕然,笑意也逐渐淡了。
“阿姐这是何意?”
“上官谷主说……你所中之毒很是棘手,需得‘瑞雪红莲’做引方能治愈。药虫谷没有‘瑞雪红莲’,所以,我要出谷一趟……云舟,你等阿姐回来,好不好?”
“阿姐这是要抛下我了?!”
“云舟,阿姐没有要抛下你,等拿到‘瑞雪红莲’阿姐就回来,你听话,好吗?”
“你骗人!你走了就不会回来了!你不要我了……”
“我只是去采药,没有不要你……云舟,你的身体再拖不得了,你信我。”
“可我不想离开阿姐……”
“云舟听话,阿姐很快就会回来的。”
“不,我不要离开阿姐!”
“云舟,你别怕,药虫谷很安全。再者,上官谷主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大夫,有她在,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非要你去不可吗?”
“……嗯。”
“换别人去不行么?”
“不行,只有我知道哪里有‘瑞雪红莲’,别人找不到。”
“你骗人!”
“云舟,信我。”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四十九日为期,我一定回来。”
“我还能等到阿姐回来吗?”
“有上官谷主在,一定可以。”
“四十九日为期,你一定要回来,不许骗我,不许丢下我。”
“好。”
“你要说话算话。”
“好……云舟……”
“嗯?”
“三日后上官谷主替你施针,会很疼,你一定要撑住,一定等阿姐回来,好吗?”
“……好。”
“别怕,穆恩会替阿姐陪着你。”
眼看洛玄雅就要起身,冷云舟鼓起勇气紧紧搂住洛玄雅的腰,他像是溺水的孩子好不容易抓住了救命稻草,他是真的害怕,他不敢想象再度回到黑暗当中会是什么样子。
“阿姐……”
“嗯?”
“你一定要回来……”
洛玄雅僵硬着坐直身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耐着性子应“好”。
“阿姐……”
“……嗯?”
“我会一直等你的。”
“放心,阿姐断不会丢下你。”
“可我还是害怕……”
“不怕,有鱼符在,便有你阿爹阿娘陪着你,便有阿姐陪着你……”
“……嗯。”
“云舟,一定等阿姐回来。”
“……好。”
“云舟要听谷主的话,要好好配合谷主医治,要好好吃饭睡觉……”
“……嗯。”
……
终于,人哄好了。
月见适时端了药来。
“洛姑娘,药好了。”
“多谢。”
“姑娘不必客气。”
洛玄雅接过药碗,月见退至一旁。
洛玄雅一勺一勺给冷云舟喂药。
冷云舟也是听话,这般苦的药竟也一滴不剩全喝了,乖觉得令人心疼。
眼看药碗见了底,洛玄雅适时把提前准备好的茶水拿给他漱口。
月见见状默默端了药碗出去。
洛玄雅扶冷云舟重新躺下。
“睡吧,你睡着了我再走。”
“阿姐……”
“嗯?”
“我想听‘小鱼儿’。”
“……好。”
洛玄雅一度纵容他,可谓是有求必应。
“小小鱼儿,水中清欢;荷叶圆圆,浮水荡漾;风儿轻轻,风儿柔柔;鱼儿悠悠,鱼儿游游……小小鱼儿,水中清欢;荷叶圆圆,浮水荡漾;风儿轻轻,风儿柔柔;鱼儿悠悠,鱼儿游游……”
于是乎,这一耽搁便到了后半夜。
洛玄雅出得门来,佩兰递给她行囊。
“姑娘一路平安,早去早回。”
“多谢。”
话罢,洛玄雅接过行囊。
这才走出几步路,似是想起什么,她又转回身来交代:
“佩兰姑娘,洛某尚有交代想要请你帮忙传达。”
“姑娘请讲。”
“云舟夜里睡不安稳,烦请佩兰姑娘转告侍候之人,一定守着点上安神香。”
听得交代,佩兰不禁有些羡慕冷云舟。
“有洛姑娘这样好的阿姐,真是小公子的福分。”
“有劳佩兰姑娘。”
“洛姑娘只管放心去,药虫谷既已应诺,便会尽心尽力。”
“大恩不言谢,洛某先行告辞了。”
“姑娘保重。”
二人话了,洛玄雅上马启程。
夜风肃肃,墨发纷飞。
转眼间,近在眼前的玄色身影速与无边夜色相融,直至再看不见。
马蹄声声入梦,一不小心就惊动了浅眠的少年。冷云舟似醒非醒,睫翼巍巍抖动,他紧握着手里的鱼符,一时思绪万千。
月夜过半,山谷极静。
月辉透过窗纱柔柔地铺洒开来,冷云舟试图回忆从前,他想知道洛玄雅为何突然出现,为何出手搭救,为何对自己这样好……他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图无可图,可天底下哪有无缘无故的好?莫不是阿爹曾留下什么?
如是想着,冷云舟便也了然。
他本多心,只有时间能证明一切。
“阿姐,你救我一命,日后若是殊途,我也记得此恩……你可别太让我失望才好啊……”
睡榻之上,冷云舟唇齿呢喃,像是惺忪睡醒的魇魔,无端摄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