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天气阴沉,看起来像是要下雨。
屋子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洛玄雅知道他是醒着的,却无从开口言说,于是乎,她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他,直到冷云舟忍不住睁眼。
那是怎样一双眼睛呢?欣喜?后怕?委屈?挣扎?他一字未言,却已道尽所有。
洛玄雅再不敢与之对视,便只低头看着被褥边缘露出来的半截红线。
“云舟,我有话、想同你讲。”洛玄雅故作镇定地说。
冷云舟不错眼地盯着她的侧颜轻应了声“好”。
洛玄雅睫翼轻颤,说出来的话却是一字不抖。
“云舟,你对我、生了旁的心思,是以不是?”
冷云舟闻言愣怔一瞬,随即就紧张了起来。
“是。”冷云舟应。
洛玄雅接着问:“若、亲情同…男女之情…只能择其一,你待如何选?”
冷云舟半点儿不带犹豫:“阿姐若是怜我爱我,便都依我;阿姐若是不愿,我便依你……无论如何选,我都会跟着你,生也好,死也罢,你休想再抛下我……”
洛玄雅听得心神一颤,“云舟,我、我不知你怎会……我一直当你是亲弟,从未有过半分逾矩……这份情意、对我来说很难消受……凤飞升常言:‘情爱再浓,犹有淡时,亲人之绊,可久长矣’……我从未想过掺和谁的一辈子,也不希望有人搅扰于我,所以云舟,你能不能……”
她说得断断续续,冷云舟也是意料之中,“阿姐,有些东西一旦生根发芽,便就是火烧不尽……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所以、我不能……”
洛玄雅无路可退,她沉默良久,最终还是没有确切回应,“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
早知结果会如此,但冷云舟还是忍不住难过,“我知道的……阿姐又要走了……”
说着,眼泪不争气地顺由眼尾滑落,他不想叫洛玄雅瞧见,索性偏过头去闭目不语。
乍然瞧见他这般模样,洛玄雅那颗坚如磐石的心突然就隐隐作痛起来,“云舟,情之一字复杂多变,你年纪小,需再多些时间考量……”
冷云舟默默侧过身子,“没关系的阿姐,你既有要事、便走吧……”
他故作轻松,洛玄雅却是听得揪心无比,她想快刀斩乱麻,便不得不开口:“那、你好生休养,等我手中事情了了,再让阿宿来接你。”
“……嗯。”
洛玄雅走了,冷云舟并没有一蹶不振,反之,他像是又活了过来,血肉重新生长,到底是年轻,这才三两个月的功夫便就又恢复如常。
本以为还要等上一段时间才能再见面,不曾想这帮人来得如此之快。
原是韩宾稳坐凤凰宫主位后,竟大肆强收各派武功秘籍,若是不愿给的,不出三日便会惨遭血洗,一开始,人人都心存侥幸,直至一连灭了七八个帮派,他们才知此劫避无可避。
几番思量过后,零零散散聚在一起的数十人寻到鹊华庄,他们恳求曾经的武林霸主替自己主持公道,可是前霸主都已经自顾不暇了,于是乎,一来二去的便就起了争执。
“江盟主,此劫难渡,便是固若金汤的凤凰宫都已失守了,要再无人主持大局,这江湖怕是要出大乱子的,此事你可不能不管呐……”
无相门门主一脸苦愁,连带着唇周的两撇喜庆小胡须都蔫了吧唧。
“阿弥陀佛,韩宾那厮做事也忒绝了,不讨伐他实在难平众怒,还请江盟主出手平冤!”千佛寺的琮真大师随之附和。
江胤泽无动于衷,只静静看着这帮人自唱自演。
至此,一向冷言少语的祝康在众人的眼神“关切”下不得已开了口:“胤泽兄,今日前来叨扰的都是些背负血仇的苦主……昔日鹊华庄之祸亦少不了他从中作梗……望兄能与我们同仇敌忾,共议对敌之策。”
现如今的江胤泽已不再同往日那般意气风发,眼睑化不开的乌青和微微冒头的胡茬儿彰显出他长久以来的疲态,只因着鹊华庄出事他就扛起了所有。
“承善兄想说什么?”江胤泽声线低沉,眼神也是冷冽逼人。
祝康硬着头皮与之对视,“鹊华庄之祸并非隐阁所为,乃是有人栽赃嫁祸,妄图混淆视听……”
嘭!祝康话还未尽,江霁泽便听不下去了,故而猛力磕下手中杯盏,当即脸色就垮了下来。
“哼!昔日我鹊华庄蒙难,诸位俱是眼睁睁瞧着,少不得唏嘘庆幸,而今轮到你们遭了殃,却又想起曾经的盟主了?!你们竟有脸求上门来?是觉得我大哥秉性好?还是觉得我江氏一门势弱可欺啊?!”
江霁泽疾言厉色,端坐着的江胤泽并没有制止,一旁观戏的江瑞泽更是没忍住冷“呵”了两声。
彼时,议事堂内静得不能再静。
直至江胤泽也放下手中杯盏,他们才肉眼可见的慌了。
“江……庄主……先前、冷眼旁观是我等胆小怕事,时下二公子一朝点破,我等皆是羞愧难当,还望您能宽谅,切莫同我们这些贪生怕死的计较,今日只当我们不曾来过,告辞!”
说罢,极乐谷的文睿转身就走,摧山阁的张韶也作揖走了,余下的则是面面相觑。
最终,无相门门主赵勤腆着老脸站出来,“胤泽贤侄,昨日之事我等便是愧死、悔死也再难改变……眼下,韩贼卷走了诸多门派的功法秘籍,不知所谋为何,唯恐魅蛊之祸再现,是以,老夫便是不要脸面,也想求贤侄出山……再者,鹊华庄之难也有他的手笔……贤侄、不应袖手旁观才是……”
江瑞泽闻言冷笑更甚,“这近乎套得……好赖话都让你给说了,置身事外反倒成了我们的不是……赵门主好辩才,晚辈自愧弗如啊!”
赵勤面不改色,“老夫只是就事论事,而今求到鹊华庄门下,是相信新盟主可令武林重凝,韩贼自阴山叛出,便是东方既白都遭到了重创,如若我等再不肯同心同德,恐怕就离除名江湖不远了。”
江胤泽默了默,思忖过后给出最终答复:“赵门主所言确是情真意切,胤泽倍感动容,只鹊华庄早已不似从前,号召之事实是有心无力,还望诸位见谅!江昭,送客!”
这逐客令下得突然,江胤泽离席也很突然。
“这这这……怎么就走了呢……”
“这可怎么办呐?愁死人了……”
“要我说,还是文睿和张韶有血性,说走就走,好过咱们,白受人辱没。”
“方才谁拉着你了?”
“你、我……我懒得同你吵……”
……
众人一言一句,场面一度混乱起来,江昭一连喊了好几遍“请”都无人搭理,最终还是江霁泽的一把君子剑凌厉飞出才叫他们都住了嘴。
“要吵出去吵,鹊华庄不是你们能随意撒泼的地方!”
江霁泽冰冷冷的话语中暗藏杀气,他虽是瘸了一条腿,倒也不至于放纵旁人欺辱到门上。
鹊华庄态度冷硬如斯,他们便不得不再作打算。
“覆巢之下无完卵,今日之事鹊华庄不管不问,老夫倒要看看他日贵庄当如何立足于江湖!哼!”
雷霄宫宫主戚妄怒斥作罢,便决然甩袖离去,任凭赵勤拽了个空手。
“戚老……这暴脾气……胤泽贤侄,唇亡齿寒呐,鹊华庄屹立百年,岂能没于你手啊?!”
着急喊罢此一通话,赵勤便也追出去了,戚妄不在,便是瘸了腿的江霁泽,他也还是惧的。
两位领头的一走,其他人便也就跟着走了,只水云间的祝康还在犹豫踌躇。
“祝少主,请吧!”江昭再次出声。
祝康深深看了一眼钉在跟前的君子剑,即话哽喉头难说出口,昔日的君子之交,终是回不去了。
江胤泽也是深感痛心,都知道祝承善同他交好,可昔日鹊华庄出事时好友却一声不响,便是一纸关怀也吝啬送出……时至今日,他竟还连同那帮人一道咄咄相逼,江胤泽又怎会不寒心呢……
“大哥,休要同他们计较,眼下还是先把大伯他们救出来才是重中之重。”
经此一事,江霁泽也逐渐沉稳下来。
“宜苏和雪女那边有消息了吗?”江胤泽问。
江芷答:“宜苏师兄昨夜传书,他说李端态度果决,怎么都不肯松软,非要置大伯和爹于死地;另外,雪女探过大狱,几乎无懈可击。”
江胤泽不住头疼,“蓝玉和漱玉呢,这么久了,还是没有查到李端和鹊华庄因何生怨吗?”
江瑞泽摇摇头,“从小到大,李端都待我们极好,连个由头都寻不出,如此一来便是查无可查……”
江昭去而复返,进门便板着张臭脸,江芷忍不住开口,“哥,他们说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那帮人从来只顾自己,哪管别人的死活呢。”
江昭有气没地儿撒,时下肝疼也便罢了,眼角还不争气地泛起了红。
“我只觉得他们面目可憎,眼下大伯和阿爹尚在遭罪,他们却死乞白赖地逼大哥做决定,从进门开始,没人问过一句也就罢了,临了还要辱没鹊华庄无义芸芸……”
江胤泽闻言浅浅叹息一声,“随他们去吧,人心冷暖你我早已知悉,且不说他们,便是昔日眷恩于鹊华庄的一众弟子,如今除却相随宜苏和雪女的廖廖十数人,你还见着谁的影子了?与其同他们置气,不如抓紧时间查清事由……”
一旁的江婉和江诺压不住心酸默默撇过头去擦眼泪,江霁泽便又气又恨,“不过是些忘恩负义的东西,早看清早好,当下最重要的是找到结怨的症结所在,然后救人出来……都不许哭,再哭就把你俩送到李端跟前去,看能不能给他哭死……”
江胤泽无奈转移话题,“还不到哭的时候呢……霁泽,省叔是不是快回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话音才落,便见江省红着眼眶推了门进来。
江胤泽见状不由握紧了拳头,问话都是小心翼翼,“省叔,可是阿爹和二叔不好了?”
江省稍稍平复了下情绪,“公子,庄主和二爷日日饱受折磨,若再想不出法子,恐怕就要交代在狱中了……呜呜呜……”
江霁泽强装镇定,“大伯和我阿爹可有话交代?还有,大伯母和我娘怎么样了?”
“同往常一样,他们只叫我远远看着庄主和二爷,大夫人和二夫人依旧在旁观刑,瞧着愈发的形容枯槁了……我实在是想不明白,江家到底同他有何深仇大恨,他要这般泄愤……”
江省哽声说完,似是用尽所有气力。
江胤泽于心不忍,“小婉、小诺,扶省叔回去歇息……往后、探监一事便由我亲自去……”
头发花白的江省转身流下两行浊泪,他实在是受不住了,李端手段之毒辣,足以让人梦魇生寒,两位夫人也不是没有见过血腥,而今却已被磨得几近疯癫,他这把老骨头,当真是……
“省叔老了……”
江胤泽轻飘飘的说了一句。
所有人沉默不语。
鹊华庄之事尚未有尽,负气离开的这群人运道实在不好,竟在去往丹江的途中遇见混战。
原是蛇山派遭逢变故,被一路追杀至此。
混战之下,他们不得已被卷入其中。
云绛和樊宇一左一右护卫着漆桐,慕容春和司徒茗等人则在奋力突围,这场血腥的剿杀险些就要得逞,幸有不速之客卷入才能转危。
最终,鬼卫势薄回撤,在场之人都光荣挂了彩,时下面色之复杂,足以默演一台大戏。
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休养片刻之后,蛇山派欲起身离开,不想赵勤能说会道,硬是将人留了下来。
“呃……漆门主且慢……”
漆桐面色苍白,显然是内伤所致,换作平时,他压根儿懒得搭理这帮家伙,但今日承了人家的情,他便也多了几分耐心。
“何事?”
云绛和樊宇一脸警惕地盯着这帮名门正派,生怕他们挟恩图报。
赵勤尴尬一笑,便宜之话也是说来就来,“漆门主,而今之势,你我皆在一条船上,韩贼可憎,不除之恐无安宁日,不若暂时放下门第之见,与我等共同联手抗敌,漆门主以为如何?”
漆桐闻言不住讽笑,“赵门主当真是能屈能伸呢,平日里骂我是邪魔歪道,而今竟要同我联手对敌了?哈…这正道之人的脸、堪比让人捉摸不透的阴阳天呐…赵门主莫不是天真的以为我蛇山派承了你们的情,便要有求必应吧?”
赵勤当场吃瘪,面子多少有些挂不住,他容易吗?两边游说,多方受气,吃力不讨好,奈何这游说之事除他之外再无人可行。
“漆门主说笑了,赵某只是实话实说,当今形势,韩贼一门独大,他想称霸武林,可霸主任凭是谁都不能是他啊,你也看到了,只短短三月,他就灭了十数帮派,便是蛇山派也无法幸免,时下再不联手,不论正邪,都只有死路一条了!!”
这话说得倒是中肯,漆桐难得没有出声反驳。
赵勤见之有望,便继续劝说:“漆门主,平日里不论你我如何争斗,可从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但凡无仇无怨的,哪能做出毁人家园这等黑心烂肝的事情来……”
话说一半,云绛没忍住笑了。
“赵勤啊赵勤,你可真是、可爱得紧呢……”
樊宇也面露讥讽:“赵门主大才,这般亏心的话说起来都面不改色,如此心性,还是一如既往地叫人刮目相看呐……”
赵勤一时语塞,如芒在背的目光令他好一阵面红耳赤,他甚至不敢回头看戚妄,更受不住老友的鄙夷,此番不成功、便成仁!况且都到这个份儿上了,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
“漆门主可否想过,今日一走,待他日再遇到眼下这般情形该如何脱难?”
赵勤此话一出,漆桐便有些动摇了,他练功受阻,眼下内伤加剧,若再遇侵袭,恐无法全身而退,更何况他们要的东西还没到手,决计不会善罢甘休……思及此,漆桐故意面露难色……
“既然……赵门主极力挽留、又不计前嫌,那漆某再不领情,便是不识抬举了,如此,暂时联手也并非不可,只这号令之人的位子……”
赵勤心中不住怒吼,这奸诈老蛇,都到这份儿上了还不忘算计,果真本性难改!
正想法子应付呢,不料暴脾气的戚妄突然出声:“漆门主想要号令之位也并非不可,公平起见,你我打上一场,若你赢了,号令之位归你,若我赢了,号令之位归我,如何?”
漆桐闻言顷时脸色黑沉,他得不到,这帮伪君子也休想染指,如此想着,他也不甘示弱。
“戚老这是欺我负伤啊…依我看…韩贼自阴山派叛出,若论讨伐,当由东方既白出面,这号令之人没谁比他更合适了,诸位以为如何呢?”
这话一出,所有人又、又沉默了。
祝康心中本就含着闷气,眼下正好借机撒出。
“漆门主说得轻巧,且避开阴山派受创严重不谈,让东方既白主号令之位,谁去请啊?谁能闯过那片障林去?在场之人,谁又能请得动他呢?!”
此三连问一经抛出,道是谁都忍不住多看他两眼,赵勤更觉解气非常。
只漆桐何许人也,他又岂会让自己吃瘪。
“祝少主问得好啊……据我所知,东方既白已然转醒,阴山两大战力,一是白堂、二是玄堂,实力皆还留有半数,还有,生死不明的洛玄雅已于两日前归山……江湖人人皆知,阴山派对待叛徒,哪怕是追到天涯海角,都势必诛杀!”
祝康咬牙发问:“依漆门主之意,是欲坐等东方既白出山?”
漆桐闻言笑里藏刀,若非他现在伤重难支,岂会与这帮伪君子为伍。
“你也知障林难闯,更何况本座有伤在身,尔等若是不敢前去相邀,便由本座亲自游说,他未必不会答应。”
祝康气未撒尽,此时更是烦堵再添。
“漆门主就不怕话说早了?这江湖上谁人不知蛇山派和阴山派素来势同水火……”
漆桐伤重难撑,又被他自己提出的东方既白气得脑袋抽疼,便不想再同他们废话。
“这就不劳诸位操心了……”
话罢,漆桐转身就走。
赵勤登时一脸懵,“漆门主这是何意啊?”
漆桐回头一脸看傻子的神情,“赵门主方才还灵机涌现,这会儿怎么……”
赵勤心中那叫一个恨呐,他就不该多嘴,这下好了,面子里子都丢尽了,真真是糟心。
戚妄见他窘迫,便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且看他如何说服东方既白。”
至此,伐韩势头已起,只待各派会师丹江,便可以一决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