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任仪式作罢,山门一应大小事物回归正轨。
寒冬过去了。
春日里和煦的微风吹白了满树梨花。
洛玄雅躺在梨树下的摇摇椅上,一手垫着后脑勺,一手提溜着小符鱼,任由光斑星星点点洒在自己身上,好浸润她那颗冰冷冷的心。
彼时,女侍冬青快步来报:
“堂主,山宫遣了人来,约莫候有一盏茶的功夫了。”
洛玄雅闻言仔细收好了鱼符,随后起身前往大堂。
来人是山君身侧的南橘君使,现下,已是饮罢一盏茶了。
瞧见洛玄雅入得门来,南橘赶忙起身行了个半礼:
“洛堂主繁忙,南橘这厢有礼了!”
洛玄雅回礼:“君使有礼,恕我玄堂怠慢……不知君使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南橘回话:“洛堂主,山君有请!”
洛玄雅闻言略微思忖了片刻适才开口:“有劳君使代话,山宫高寒,玄雅身体抱恙,待得病体痊愈,再向山君请罪。”
南橘亦是不急不缓,顺着她的话便行戳穿:
“洛堂主,你这伤将养近一年了吧?还拿来当借口搪塞,是否有些说不过去?”
“玄雅不敢胡言,君使大可找医师问话。”
“山君说了,若是这玄堂的医师无用,最好打回炉去重造,阴山不养无用之人。”
“不敢欺瞒君使,我这伤、乃是前两日练功不慎所致,倒与医师无关。烦请君使替玄雅带话:‘山君有令,玄雅必当听之任之,不说事事亲为,但也尽职尽责,还望山君体恤玄雅病躯’……君使,而今玄雅仪容不佳,拜见山君委实不妥,便不去了。”
“洛堂主,山君令、不可违,您莫要叫本使为难!”
“君使明鉴,玄雅所言句句为真,无不敬之意,亦无为难之说。”
“洛堂主,别是占着山君纵容,你便愈发的没有规矩了吧?!”
“玄雅不敢。”
“洛堂主,你今日若还不肯随我前往山宫,那往后也就都不必去了!!”
洛玄雅犟骨头一个,听得此言干脆默不吱声。
南橘气极,长袖哗啦一甩,便大踏步而出。
冬青忙不迭追着人小跑出去,连连给君使说好话赔不是:“君使啊,您大人有大量,我们堂主她口舌笨拙,劳您多多担待……誒,君使、君使您走慢些……担心台阶啊……君使,事情是这样,我们堂主她近日功法不得突破,加之不慎受了伤,便也任性了些许,还望君使于山君跟前解释一二……”
“任性了些许?哼!我们山君几次三番遣人来请,她呢?不是这里不好、就是那里不对……呵……我看她是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这才不把我们山君放在眼里!!”
冬青心里那叫一个苦啊……
“君使啊,您也知道,我们堂主她就是性子冷了些、不善言辞了些……但是,她对山君一直都是毕恭毕敬,从未有过违逆之意……还有啊……我们堂主时常训话,说一定要把山君放心里敬仰、绝不能口敬心不敬,要在其位、谋其职,万不可怠惰……”
“呵!话说得倒是好听,现如今她这般作态,不是违逆又是什么?!”
“那个……君使啊,想必您是知晓一年前的那场厮杀的……”
“这有什么相干?”
“君使,您想啊……我们堂主她在鹿台历经九死一生,险些流了一地肠子……所以…心里难免有些阴影啊…如此说来,她抗拒上山也是情有可原的嘛,您说呢?”
“你在同我说笑??”
“小的不敢,君使恕罪。”
“让路,本使要回宫了。”
瞧这架势,冬青只能厚着脸皮最后努力一把了。
但见她硬着头皮一个跨步挡在南橘跟前,当即拉了个极为夸张的弓步,还笑脸盈盈地说道:
“君使请上车!”
“不用你,起开!”
“能给君使当垫步,是小的的福气,君使请上车!”
“我说、起开!”
看他咬牙切齿,冬青只得尴尬让道。
只不过嘛,她人是不敢妄动了,可嘴皮子却是没有停下的。
“君使啊,您能不能稍待片刻,小的这就去劝洛堂主,您只给我一柱香时间……就一炷香……拜托了!!”
南橘顺了顺气,沉思须臾后,他摆手道:“只一柱香……山君可等着呢……”
“多谢君使!”
话毕,冬青便又火急火燎往回赶。
安抚南橘容易,说服老大才是真难。
是时,冬青壮了壮胆,很是头疼地迈进中堂。
见洛玄雅正闭目打坐,冬青不住气得肝疼。
“我说堂主呀,你怎么还打起坐来了呢,这都火烧眉毛了呀,你就、就从了山君吧……”
“……”
“堂主啊,山君令、不可违……你都十九了,任性的年纪早该过啦……你这般不听劝,山君跟前让人怎么交代啊?”
“……”
“堂主大人,你这样是不对的……纵使山君性子再好,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对你容忍有度……堂主?……堂主,我不想玄堂因为你的任性而遭受牵连,算我求你,你就去一趟吧,山君他又不吃人……”
“……”
“哎呀,我的好堂主~你就听冬青一句劝吧,这要换成其他人得了山君青睐,定是脸都要笑烂了,你怎么还不乐意了呢??堂主……你倒是说句话呀……”
洛玄雅被烦得实在没招,只得无奈睁开眼睛。
“你、真的很吵……”
“堂主啊,山君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你就去一趟吧,求你了,去一趟吧,啊?”
眼瞅着冬青还欲说个没完,洛玄雅不得不麻溜儿站起身来。
“该来的,躲不过……依你……我去见他便是了。”
“这就对了嘛,山君毕竟是山君,他三番五次遣人来请,你次次将人拒之门外,这显得很不合礼数嘛,我说得是也不是?”
“闭嘴!”
“哦。”
眼看洛玄雅抬脚离开,冬青赶忙跟上,继续她的唠唠叨叨:
“呃……那个……堂主啊……您看、咱要不要换身衣服再去呢……这样显得庄重一些,您说呢?”
洛玄雅充耳未闻,只管大踏步往前走,根本懒得听她啰嗦。
冬青眼观鼻、鼻观心,继续叭叭:
“堂主啊,您回头见了山君可一定要好好说话呀,要多想想咱们玄堂这帮战战兢兢的兄弟,可万不能行差踏错呀……”
洛玄雅无奈至极,只得再次加快步伐。
终于,在冬青一句接一句的苦口婆心中,洛玄雅逃也似的上了马车。
洛玄雅长呼出一口恶气,认命道:“君使久等了,这就出发吧……”
南橘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出发。”
好一个大管家呀,这马车都驶出好一段路了,还能听见冬青扯破了嗓子喊话。
“堂主、堂主啊……婢子说过的话您可千万要谨记于心呐……”
马车内,洛玄雅紧皱着的眉宇缓缓舒展,耳根子终于得到了片刻的清净,可怜儿见的。
回宫路上,马车畅通无阻,直达山宫门前。
洛玄雅是真的抵触这里,抵触这个囚牢一样的宫殿,但那人召见,她必须来一趟。
隔着拱门远远望去,那人就像画中仙一样吸睛。
今日,东方既白穿着一身蓝白相间的锦衣华服,没有戴冠,没有落眉间痣,没有挂耳坠,没有环璎珞,没有持手杖,没有戴扳指……可即便是这样,他也侬丽得让人挪不开眼睛……白色中衣,蓝白色外搭,配的“银羽”项圈,项圈上均匀地镶嵌着七个小巧圆环,每个圆环上坠着一枚细长的羽毛状的银制薄片,手腕上的星月菩提串乖乖垂坠着……他只坐在那里烹茶,便宛似画中仙,让人不住流连。
是时,来人打破静谧:
“洛玄雅、拜见山君。”
洛玄雅话音稍落。
东方既白优雅从容地放下茶具,继而转朝左右示意一眼,便见侍从默默退下。
他朝洛玄雅招了招手:
“玄雅,过来。”
洛玄雅低着头,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了。
“山君万福……玄雅病躯未愈、仪容欠佳,不敢冒犯山君……”
“现下四周无人,你也要同我这般生疏客气?”
“山君,您传唤玄雅,不知有何吩咐?”
瞧见她是真的在抖。
东方既白不由放轻了声音:“玄雅,你为何怕我?你不记得我了吗?”
洛玄雅闻言眼睛有些酸涩,嗓子也莫名发哽。
“山君,过去的事情……就不提了吧……”
东方既白听得心脏发紧,眼中隐现一抹痛色。
“玄雅,你这样怕我,是因为舒夫人吗?她是不是……”
“……没有。”
洛玄雅紧咬着唇瓣,封死了以往的所有委屈和辛酸,她深缓了一口气,平静道:
“与舒夫人无关……是我自己的原因,我太弱了,当不了山君的鬼卫,所以才知难而退的……”
东方既白闻言起身,迈着步子朝她走去。
“玄雅,我是你的兄长,我会保护你,不是鬼卫也没关系,不变强也没关系……”
余光瞧见一抹蓝白,洛玄雅蓦然抬头,应激性的往后倒退:“你…别…别过来!”
东方既白不死心,便又试探性往前走了两步。
“玄雅,我们说好了的,你忘了吗?”
洛玄雅痛达心间,彼时,她好不容易筑牢的防线似乎在一点一点崩塌。
“山君曾教玄雅习武……山君于玄雅有恩……是玄雅、对不起山君……”
话罢,洛玄雅脱力跌坐在地,她两手环抱着闷痛不已的脑袋,眼泪一朝决堤,便再难收势。
“对不起……玄雅知错了……”
东方既白看得一颗心揪疼,便不敢再逼她。
“玄雅,我不靠近,你别害怕……”
“山君哥哥,东方玄雅早在十五岁那年就已经死了,这世间再没有东方玄雅了……”
“玄雅不怕,告诉哥哥发生什么事情了?有人欺负你了是不是?”
濒临窒息,洛玄雅深吸一口气,任由滚烫的泪水带走苦涩。
疼痛变得逐渐清晰。
洛玄雅缓缓回过神来,仿佛刚才的崩溃不曾发生。
“没什么,都过去了……”
她又变成了铜墙铁壁。
东方既白除了心疼之外,别的再做不了什么。
“玄雅,你可是怨我?”
“山君无错,玄雅无由怨之。”
“那你……为什么从不看我……你不喜欢哥哥了吗?”
“山君慎言,昔时年少无知,说过的话便也当不得真。”
“玄雅…你…可是怨我不曾救你于危难?”
“……没有。”
“那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是玄雅做错了,山君且说,想让玄雅怎么改过?”
“玄雅没有做错,是我给的时间不够多……可是玄雅……我们好久没有见面、也好久没有说过话了,我想仔细看看你,这也不可以吗?”
“山君恕罪……”
“玄雅,我不愿逼你,可是已经一年过去了,你、还是做不到吗?”
“山君无需多想,是玄雅不慎得了怪病,凡活物近身便要发作,医师治不了……因为是山君,所以不敢忤逆……可是、真的很疼……恳请山君莫再相逼。”
“哪里疼?为什么会疼?她到底怎么你了,你同我说啊?!”
“山君,我说了,此事与旁人无关,我这怪病是在绝命谷患上的,你若不信,可传万玉沙前来问话。”
“你一定要同我这般疏离吗?”
“昔时年少无知,轻易唐突了山君,如今物是人非,且不说男女有别,您贵为山君,本就该高高在上……”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自出谷以来,玄雅时常反思自己的言行举止,当真想不出半点错处,故,玄雅不知,山君究竟想要玄雅如何才肯作罢?”
“如何才肯作罢?东方玄雅,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为什么你说变就变了?昔日有求于我的时候,你跟前跟后的喊着山君哥哥,如今长大成人了,你却要同我撇清关系,东方玄雅,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阴山之君,东方既白。”
“玄雅,你违背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玄雅愿领一切责罚。”
“你……东方玄雅,你且听着,我可以没有鬼卫,但你不能把我一个人扔在从前,我要你回到我的身边来……”
“玄雅已掌玄堂,非死不得抽身。”
“我偏不依,我要你来,你敢不来?!”
“山君是族人的山君,若为玄雅坏了规矩,玄雅也只能以死谢罪了。”
“东方玄雅!你亲口说过的……我不只是族人的山君,我还是你的哥哥,你说过要陪着我的,你说过要给我当鬼卫的……”
“儿时戏言,当不得真。”
“儿时、儿时……十三四岁哪里还是什么儿时?女子十五岁及笄,十六岁就该议亲了,你不认自己说过的话,才拿这个来搪塞我……玄雅,你真的、不肯认我这个哥哥了吗?”
“山君,过往种种、譬如昨日死,人、总是要向前看的,山君的教习之恩,玄雅莫不敢忘,唯奉山君之言,赴汤蹈火相报……”
“山君、山君……一口一句山君……你当真不肯再认我这个哥哥了吗?”
“山君是一族人的山君,不是一个人的山君。”
“你这样……不是怪我又是做什么呢……”
“玄雅无怨……山君当不拘过往、不畏将来,当识大体、顾大局……您现在这个样子,万意南他怎么好放心离开……”
“我现在这个样子是什么样子?”
“山君,人长大了,耍赖不管用,等万意南一死,就没有人会护着你了……山门的荣辱兴衰全系于山君之身,山君若是接不住,族人便会失去庇护……戮渊多寂寞,唯以命来填!凡事以小见大,山君切莫任性妄为。”
“呵,是我天真……我不该同你耍赖……是我忘了……你早已不是曾经的你了……”
“山君若无其他吩咐,玄雅就先告辞了。”
“喝口茶再走吧,我煮了好久。”
东方既白说着话,便固执地回去倒了一盏新茶重新走向她。
明知她抗拒,他偏要为难她。
“不喝…就别走了吧…戮渊寂寞,卧鹿殿寂静,我时常想,你若在,便好了。”
洛玄雅闻言眼睫轻颤了颤,当即硬着头皮接过茶盏,仰头一口饮尽。
东方既白气得眼睛泛红。
“你、为了走……当真什么都能忍下……”
“我、可以走了吗?”
东方既白苦笑着,试图拿回杯盏的手突然就抬不起来了。
两人互相瞪视着较劲儿,终是洛玄雅先低了头……许久,只见她深吸一口气,执杯之手突然一松,精致的杯盏瞬间碎了一地。
东方既白的心随着杯盏的碎裂仿佛也跟着四分五裂,他是真的怕了。
“东方玄雅,你一定要这样对我吗?!”
“我是洛玄雅,山君叫错名字了。”
话罢,洛玄雅胡乱转身,在他的怒目中头也不回的走了。
直到再看不着心心念念的那抹身影,东方既白才伤心落寞地蹲下身来固执地捡拾碎落的杯盏,豆大的泪珠子砸落在血丝隐隐的碎瓷片上,衬得他愈发落寞凄清。
这是东方既白自先山君死后的第一次落泪,也是最后一次落泪。
“东方玄雅,终有一天,你会心甘情愿回到我身边的,一定会的……”
说话之人从语气到神态、从声音到举止,都与那曾经高高在上的山君形象极度吻合,若不是今日这番对白,若不是在洛玄雅跟前,他又怎会落得如此狼狈。
早年前,十三岁的东方玄雅,那个偷偷躲在他身后习练武功的小姑娘,那个答应了会陪着他、长大了要保护他的小姑娘……在他索然无味的寥寥人生当中,她是山神赐予他唯一的亮光,是陪他度过无数个孤独日夜的唯一慰藉……可今时今日,她说变就变了,她不认曾经的哥哥,也不愿留住那段温暖彼此的时光,他怎么能容许,他怎么能答应?!
说到底,他东方既白也只是个十九岁的少年郎,即便伪装得再好,当面对的是自己真正在意之人时,情绪照样难以控制,他仍旧做不到真正的云淡风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