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平阳一行人离开，沈树辰才命人接着安排永安王城的百姓离开，江叶站在城墙上，看着这些人眷恋王城的样子，一言不发。
他们回头看着，看着这座曾经以为会伫立千万年的城池，这里是他们的故土，而这次的别离，就注定了，永安将要永远消失。它只会，出现在史书上，证明它曾经的存在。
江叶闭上眼，不想再看，而永安帝不知从何处跑了出来，该怎么形容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君王。
他花白了头发，龙袍褴褛，不知从哪儿染了一身的灰，玉冕偏到一边，踉踉跄跄跑出来：
“这是孤的王都！孤在这儿，孤在这儿！”
永安王后跟在他身后，却追不上，等他停在了城墙边，才匆匆追上，看着远眺而安静的永安帝，她静静立在身后，一言不发。
时光荏苒，她似乎看见登基大典那一日的永安帝，他站在城墙上，看着下面山呼万岁的群臣，阳光明媚春风和煦，他立在那里，这天地的光就在他身上，当年想要开疆扩土，平定四方，那个时候意气风发的少年回头看着她：
“王后，孤将这天下，当娶你的聘礼，如何？”
往事如昨易白头，永安，还是永安，也将，不是永安了。
它成了一个摇摇欲坠的王城，一个如疯似魔的帝王，它的辉煌，不复存在。
江叶早退他们身后，轻声对苏胥说：
“以前，听过一出戏。有一句，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如今看来，十分应景。”
苏胥应了一声，那边永安帝忽然开口道：
“我记得永乐，就是在这里，坐着马车，去晋阳的。”
永安王后脸色一变，带着几分苦涩道：
“是，当日陛下也是在这儿送她的。”
永安帝皱着眉头，似乎在想永乐公主走时的样子，她坐在马车上，身后是护送她的精兵，那个自小养在他身边，被他亲手抱大的孩子，那个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孩子，那个还带着少女怀春和她母后羞怯怯讨论未来夫君的孩子，在永安突遭固凤铁骑后，在被众人推着要献入固凤后，她沉默了，那张如花明艳的脸上，再也没有生机勃勃了。
他不记得了，不记得永乐天真无邪的笑脸，不记得这个曾经娇纵的孩子，他只记得，那一日她坐马车出城，她掀起锦帘，对着他们露出一个近乎放肆的笑意，那样张扬，那样骄傲，一如她该有的样子。
此去万里，辞父母，别故土，再不可回头，她带着明媚笑意，将自己当成物品，送入晋阳。
永安帝摩挲着城墙：
“我的永乐，护不住了啊。”
永安王后眼角似乎有泪光闪过，然后转瞬消失，她深深吸了口气：
“陛下，你是永安的王。”
永安帝咳了两声，意味不明的说：
“是啊，我是永安的王，我该和永安，同生共死。”
于是他扶着城墙，慢慢摩挲，他的凌云壮志，他的皇图霸业，都已然不复存在了。他摸着永安的城墙，那样的衰老，那样的疲倦，似乎要被岁月打败了。
永安帝慢慢侧身，然后对着永安王后露出一个温柔笑意，伸出手：
“来，皇后。”
永安王后将手放入永安帝手中，顺着他的力气一道站在城墙边，永安帝又侧身对江叶道：
“让你们看笑话了。”
江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摇摇头，永安帝转过身低沉温柔的对永安王后道：
“你啊，就是不肯听我的，浮止也回来了，等他走的时候，让他带着你。”
永安王后握着永安帝的手：
“陛下知道的，我不走。”
永安帝看着远处辽远的天空：
“你该走了，我是永安的王，我不能抛下永安走，你是我的妻子，我不能让你陪着我一起赴死。”
永安王后笑着说：
“为什么陛下可以，我不可以？我生于永安，长于永安，十四岁嫁给陛下，十八岁成为王后，我是陛下的妻，是永安的王后，是陛下的妻，我该和陛下生同寝，死同穴，是永安的王后，我该和永安同生共死，无论如何，陛下都不该抛下我一个人。”
永安帝回头看着永安王后，这个陪着他几十年的人，这个素来把世家矜贵写进骨子里的人，她似乎从来都是温柔的，优雅的，每一个动作都那样的高贵，而如今，这个曾经衣袍连一点褶皱都不能有的人，每一根发丝都不能有一点凌乱的人，每一个笑容都含蓄相似的人，衣衫凌乱，发髻松散，带着温柔笑意，泪光盈盈，她说：
“嫁与陛下，是我最开心的事，能和陛下同生共死，是我的福气。”
永安帝看着她，忽然怔怔落下泪来：
“你知道的，我委屈你了。”
永安王后笑着摇头：
“陛下从未委屈我，这一切，都是我愿意的，陛下，是我的夫君。”
他是她的夫君，便是她的天，很多事早在开始，就注定了，他挑起她红盖头的那一日，红烛燃了整夜，他被封为储君那一日，他抱着她，大笑出声，他登临帝位的那一日，他牵着她，江山为聘。
早在开始，早在所有掩藏在名门世家贵女矜持的含蓄里，她早已动心，早已沉沦，早在其中不可脱身，只是藏在不可言说中，藏在温柔笑意中，藏在宫规森严里，在红墙深深里，爱意被掩盖了起来。
而如今，国破家亡，规矩，习惯，名门的做派，都不重要了。
永安帝将永安王后揽入怀中，轻声说道：
“我第一眼见到王后时，便觉得，若有她伴我一生，那我就无怨无悔了。”
永安王后落下泪来，反手抱着永安帝：
“君心，似我心。能嫁给陛下，我很开心，能陪着陛下，我此生无悔。”
永安帝紧紧抱着她，他们这一对夫妻，各自情深多年，却只有在这般时候，在这样国破家亡之时，在这样命悬一线之时，才能压下心中种种顾虑，对身侧之人说一句爱意，说一句在乎，可是好险，好险还能在赴死之前，明白这样的爱意。
他不是个好君王，未能把永安护好，亦不是个好夫君，未能把妻子护好，可是现在，他抱着永安王后，似乎这一切痛苦，都消退了许多。
生则同寝，死则同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