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启宁的话几乎戳破了二人努力视而不见的窗户纸,以至于这浑浑噩噩的一天过去,江暮雨跟程开阳竟然一句话也没有说。直到夜幕降临,程开阳不堪几度辗转反侧的折磨,起身去院子里透气,撞上同样没睡的江暮雨,这份尴尬才迎来它的转机。
“你怎么也——?”他们几乎是同步问出这句话。
“噢……”江暮雨笑了笑,“熬夜工作多,习惯晚睡了,冷不丁什么也不用干,反而睡不着了。”
从她的笑中,程开阳一眼识破了她的遮掩,“想问什么就问好了。”
江暮雨好像已经习惯被程开阳看穿,索性坦率起来,“我们的事,你没告诉段启宁吧?”
“没有。”程开阳说着,在江暮雨身旁的藤椅上坐下,冰凉的感受直袭全身。
“也是。”江暮雨说,“这种事情,说出来谁信啊?就算有人信,解释起来也好麻烦……”
“我只是觉得,这是专属你和我的秘密。”程开阳干脆利落地打断了江暮雨的自说自话。
听到这个,江暮雨心脏漏了一拍,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觉得一股火焰从脖子烧了上去,椅子那么凉,脸却那么烫。
“哦……”她捂着发热的脖子,开始慌张地寻找起别的话题,“也不知道天气预报准不准,什么时候才能下雨。”
说这话的江暮雨忍不住仰头看了看天上的星星,好像那片苍穹背后,就是她挂念的世界。
“我以为这几天你挺开心的。”程开阳当然那知道江暮雨放不下的心事,可一想到她的归心似箭,还是忍不住失落。
“我是很开心啦!”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江暮雨赶紧解释,“只是每个放空的瞬间,还是会忍不住胡思乱想:我不在的话,妈妈能照顾好自己吗?朋友们会着急吗?落下的工作该怎么办,默默一个人能处理好我们组的事吗……”
程开阳本想反驳,又突然意识到,多留一个月和立刻就走,其实又有多大的区别呢,总归还是都要走的。
“既然一定要走……”他转过头,定睛看向她,“也许最大的意义不是延长这趟旅程,而是留下终生难忘的回忆。”
“已经够难忘啦!”
“不早了,赶紧去睡觉,明天早上,带你去最后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听了你就睡不着了。”
“到底是什么地方嘛……”
“秘密。快去睡觉。”在吊江暮雨胃口这件事上,程开阳似乎总是能精准拿捏。
知道撬不开程开阳的嘴,江暮雨只能不情不愿地点了头。
然后——她的双眼就像铜铃瞪着墙上的时钟,整整数了一晚上。
“什么事终生难忘啊……”江暮雨忍不住在脑子里不停地问。
“不会带我去蹦极吧?我恐高的!”想完,她又摇摇头,把念头打散,“我又不是什么极限运动爱好者,不至于又要带我上天入地吧……”
“也许只是带我去看一处很难得的风景?北极极光那种?!”这个答案她稍微满意了一些。
没一会儿,她又突然惊坐起,“不会是要跟我表白吧?!”
难道他喜欢自己,然后准备了一场盛大的表白?会不会有很多人到场啊,那怎么办啊?多尴尬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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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暮雨也不记得自己昨夜是如何睡去的,可等她意识彻底清明的时候,时间已经来到第二天的上午,程开阳将她带到一栋颇有年代感的老旧中式建筑前,岁月的痕迹化作斑驳的树影,爬满了砖粉剥落的院墙,也爬上了江暮雨混沌的记忆……
“这里是……”江暮雨一眼认出这个地方,这正是自己世界里,段启宁的父亲段勇勤分到过的救援队退休公寓,在段勇勤从这里搬出去以前,小江暮雨几乎每天放学后都要来这里玩一会儿。只是,在那个世界,公寓经历两度翻修,仍然保存得很好,没有斑驳的藤蔓,也没有脱落的砖墙。
“我知道这个地方。”江暮雨反应过来后,扬起惊喜的笑容,她握住正中铁门的栏杆,兴奋到几乎跳起来,“小时候我经常在这儿玩的,这里面每棵树的位置我都记得!还有段叔叔退休后什么时候出门、什么时候回家、什么时候下来扔垃圾我都清清楚楚!你怎么会想到带我来这儿啊?”
她笑着握住栏杆,伸头往里面探望,“救援队的老职工,不少都住在这里,虽然房子不大,但街里街坊的都挨着,有什么好吃好玩的,招呼一嗓子,就全到了……”
说到这里,她忽然有些感慨,感慨岁月如梭,也感慨物是人非。
然而就在江暮雨转身准备离开时,不经意间的一瞥,一个行动不便的身影,提着垃圾袋,弯着腰从生锈的大楼门中,猝不及防地向她走出来。
只一眼,江暮雨便愣在了原地——
面前这个身影太过熟悉又太过陌生,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指认,这个场景在梦里发生过太多遍,来到现实竟如此仓促无措。她就只是看着他缓缓走近,由梦里模糊的轮廓,变为清晰却斑驳的现实,才难以置信问了自己一句,“……爸爸?”
现实接近时,江暮雨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又赶紧追上前寻找那个身影。她抓住栏杆,用视线拼命追逐和探寻,生怕他像每一个梦里一样,稍不注意就消失不见了。
看见另一侧有一个敞开的入口后,江暮雨从墙的另一侧绕过去,想要追进那栋居民楼,回忆在奔跑时疯狂地涌入脑海。
当初爸爸走后,她和妈妈花了好多年才一步步恢复了正常的生活,所有的痛苦、悲伤、不适应,只能被迫一点一点排出体外,直到所有思念突袭辗转无眠的夜,也都像墙上的泥土般被雨水洗净,到最后,就连轮廓也在梦里越来越模糊,即便醒来的那一刻,面对心中难以言状的隐隐作痛,也只不过是一瞬的恍惚。
追上的那一刻,江暮雨看着那张沧桑的脸,始终不敢靠近——他那么老了,老得无法辨认,可是……她其实连他年轻时的样子也记不清了。
程开阳气喘吁吁追上来,看着江暮雨不知所措的模样,不禁想起过去的自己,“去档案馆找你资料的时候,我就发现你爸爸在这个世界还活着。很巧是不是,你父亲跟启宁的生父曾是同一支救援队的同事,在你的世界,你的父亲在海雀潮灾那天失踪,但在这里,出事的是启宁的生父、以及你们一对母女。我知道他跟你父亲,不是同一个人,但我还是觉得,你也许想见见他……”
虽然筹谋多时,可此时此刻,目睹被伤痛席卷的江暮雨,程开阳还是立刻开始怀疑,自己这么做到底是对是错。“其实……”
“其实什么?”
“还记得我在你家失踪的那次吗?其实我去见了那个世界的父母。虽然我知道那不是我真正的父母,但他们那么像……我只不过想远远地看上他们一眼,不算太贪心吧?”
江暮雨再也忍不住,她抓着胸口的衣服,蹲下来放声哭泣,这是她再也见不到的人,连看一看他的模样都不可能。这感觉就像是一把钝刀刺进胸膛,迟来的疼痛越过麻木的神经直抵胸口,那个她以为早就痊愈的伤口,在这一刻重又露出它狰狞的伤疤。
父亲离开后,她透过大门的栅格再次看向那个背影,他似乎骨骼僵硬了,连弯腰都变得困难,在分隔视线的栏杆里显得如此渺小,在眼泪不断流淌的视线里,他的身影随画面彻底模糊了。
“能帮我一个忙吗?”江暮雨看着那画面,说。
程开阳甚至没有问她要做什么,就直接点点头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