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的早晨,江暮雨尾随自己叫来的同城快递,一路跟到了父亲家的门口,快递员敲门的时候,她就贴墙猫在转角,这个距离将将能够听见父亲和快递员的对话,也将将能够听见屋里空旷的回音以及父亲这些年来独自生活的冷清。
待她再次伸出脑袋时,父亲已经签下了由她寄出的同城快递,那里面,是一张当晚的足球赛门票。江暮雨靠在墙上,看着空白墙上的裂痕,任回忆钻进那条裂痕,在时光里飞梭。
“爸爸!”
她仿佛看到刚上小学时的自己,每到父亲下班,都会飞奔过去扑进父亲的怀里。作为一名救援队员,父亲的工作没有规律,无论什么时间,都可能因为一个电话就从自己身边消失。对于小江暮雨来说,父亲能够完完整整陪自己一天,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
唯一不用出外勤的是年假,江父可以尽情享受与家人待在一起的时光,他没有养成什么社交活动,唯一的爱好就是看足球,然而,只要小江暮雨闹着要看动画片,江父也一定会让给她。
“爸爸!”有一次年假,小江暮雨对父亲说,“明天我们去游乐园玩,好不好?”
那时候这座城市已经有了招揽外资的迹象,不知不觉中开设起了第一家现代主题游乐场,据说和以前见过的游乐园完全不一样。
“班上已经有好几个同学去玩过了!爸爸我也要去玩嘛!”
父亲不禁摸了摸口袋,那里面装着他攒了两个月的钱,本打算用来买一张自己期待已久的球赛门票。
“小雨!”母亲唐芸蹲下来安慰小江暮雨,她知道丈夫有多期待那场球赛,“我们明天去看爸爸最喜欢的球赛,好不好?”
“我不嘛!我要去游乐场!班上同学都去过了……!”被宠坏了的小江暮雨习惯了,全世界都会为自己的任性让道。
“好好好,小雨,”父亲拗不过她,虽然他知道,那座游乐场的票价是球赛的两倍,但是加上卡里的备用金应该足够,“爸爸陪你去游乐场,好不好?”
“那你的球赛……”唐芸禁不住问。
“球赛以后再看就是了。”江父对小江暮雨说,“等小雨长大了、爸爸退休了,小雨一休息就陪爸爸看球赛,好不好?爸爸到时候呀,也像小雨现在一样,每个周末都这样等着……”
……
回忆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因为那是他们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周末。父亲离世后,小江暮雨也彻底失去了任性的资格。
靠在墙上的江暮雨抹掉即将掉下的眼泪,踩着老旧楼梯匆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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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闹欢腾的球赛现场,鼎沸的人声吞没了一切,耳边过于吵闹,吵闹到一种安静无声的地步,只知道全世界都被淹没,就像那天潜水时一样。
江暮雨握着应援的旗帜,一刻不停地东张西望,随着比赛临近,她看着身旁的空位,越发焦虑起来。
程开阳坐在旁边,为江暮雨打开一罐饮料递过去,试图缓解她的焦虑,但她仍然伸长了脖子四处寻找那个身影,“怎么还没来……”
座席越来越满,人声与人影填补了空气里所有的空旷,球迷们的热情排山倒海般包围了他们,而身旁那个仍然空着的座位,在此刻显得尤为孤寂。
江暮雨意识到,她翘首等待的人可能不会来了。
“我们走吧。”她对程开阳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满心满眼都是失望。
正准备离场,她突然看见自己离开了的位置,有个不太灵活的削瘦身影,正在人群中一排排找着自己的位置。
江暮雨又赶紧往回跑,从已经坐定了的人群中回到自己的位置,一路上道着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借过一下。”
她和程开阳一起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如尘埃落定般松了口气,然后转头看向不太适应的父亲,感觉出了他的紧张与不安。
于是,她刻意呼了一口气,与程开阳说话,让身旁的父亲听到,“好紧张啊,我还是第一次看球赛!”
程开阳假装安慰道,“放轻松,不要太拘谨!看球赛不就是为了开心吗!”
“没想到这里这么热……”
“人多当然热了……”
这时,江暮雨假装不经意转头看一眼父亲,似乎找到了合适的搭话机会,“叔叔,您也是第一次看球赛吗?”
“啊,对。”父亲显得有点不知所措,“年轻时候一直想看来着,就是没找着机会。”
“没关系!什么时候都不晚!”江暮雨安慰道。
江父笑了笑。
“您是谁的球迷?”
“我喜欢的球员,早就退役当教练啦。”
“李志……”江暮雨不知为何,从嘴里蹦出这个名字,这是小时候,父亲看球赛时经常挂在嘴上的名字,自以为早就逝去的回忆,没想到都会在某一瞬间突然活过来。
身旁的父亲和程开阳呈现出不同的惊讶,看着脱口而出的江暮雨,江暮雨笑了笑,解释道,“我爸爸以前也喜欢他。”
球场在这时猝不及防地欢呼起来,原来是主队打了一波漂亮的进攻,就势顺利打入了一球。
人浪像龙卷风般袭来,毫无准备的江暮雨突然感到一只手搂住了自己的肩,转过头看着程开阳开始站起来欢呼,她才意识到自己该做什么,然后跟着人浪站起来,把手也搭在了江父的肩上。
看着父亲被兴奋的浪潮带动,江暮雨不知为何,体内迸发出一种力量,她拼了命地为球队呐喊加油,这是唯一一次能够与父亲并肩呐喊的机会。
“要不要拍照?”程开阳问一旁的江暮雨与江父。
“什么?”他们被兴奋淹没,已经听不清身旁的声音。
“我说!要不要拍照?”
“好!”
程开阳举起相机,对准江暮雨与江父。
“您靠过来一点嘛!站那么远都拍不到了!”见江父有些拘谨,江暮雨下意识挽住他的胳膊,她没有意识到死去的小江暮雨像是在自己体内复活了,带着略微撒娇又任性的语气。
沸腾的人浪中,她把头靠到父亲肩上的一瞬间,仿佛两个时空的交叠,相机拍下了父亲片刻间的恍惚——好像时空的沟壑已不存在,他们仍是父女。
演着演着,江暮雨忘记了自己是假球迷,球场的欢腾与热闹已经彻底吞没了她,三个人一起嘶声力竭呐喊助威,从未感觉如此疯狂与快乐。
但是,离场时,父亲转过身离开的一瞬间,她却立刻哭了出来。
“爸爸!”她再也无法按捺了,哭着喊了一句。
江父用僵硬的身姿缓慢回头,脸上是迟顿的讶异。
人流在他们之间不停穿梭,形成流动的背景,一如时光,簌簌飞逝。他们在那之间静止,哪怕只有一瞬。
江暮雨立刻仰起头,让眼泪流回去,假装大声打起电话,“喂?爸爸,”她抹掉抑制不住已经决堤的眼泪,“球赛太好看了,都给看我哭了……我这里信号不好,出去再给你电话!”
程开阳知道江暮雨已经无法控制情绪了,他一边为她套上围巾,一边挡住她流泪的脸,“人群要散了,出去后会开始变冷。”
江暮雨看着程开阳为自己戴上的围巾,意识到那是球队的周边,抬起头,又看见程开阳用神情在示意自己。
她立刻会意了,在他身体遮挡下擦去自己的眼泪,调整好情绪,然后对准备离场的父亲说,“叔叔,等等!”
她带着程开阳准备的围巾,出现在父亲面前,“咱们也算是有了一天的缘分,这条围巾是球队的周边,我们已经有一条了,这个就送给您吧?”
这时,程开阳也将刚刚拍下的拍立得照片递给江父,“这是照片,送给您作纪念。”
江父看着照片中片刻恍惚的自己,抬起头看了看程开阳,问江暮雨,“这是你男朋友吗?”
“呃……”
还没来得及回答,程开阳已经搂住了她的肩。“是。”他说。
“真好,我女儿……”他打算说“应该”,但是没有说,“和你差不多大,我也希望她会有一个这样的男朋友。你们可一定要好好的啊。”
听到这里,程开阳突然搂过江暮雨的肩膀,说,“叔叔放心吧,我一定会让她幸福的。”
人潮散尽、以及江父离开的一瞬间,江暮雨的眼泪才彻底决堤。
程开阳将她拥在怀里,任由她放声大哭,直到哭累了,她才抬起头,问,“就算他不是我真正的爸爸,你也不能骗他吧!”
“骗他?我骗他什么了?”
“我是说刚刚!”她暗示,指的是他说会给她幸福。
“如果,我没有说谎呢?”
不知道是什么,重重叩击在江暮雨的心房。
时间仿佛定格住了,程开阳微微开启了嘴唇,就在他要说出什么的时候,淅淅沥沥的小雨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原来是冰凉的雨点,落到心头踩起的舞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