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真实的、实实在在的、可感受可触摸的身影。不是照片、不是幻境、也不是海市蜃楼。
他穿着合身的休闲冲锋衣，匀称的身高与藏在衣下的肌肉，衬托出矫健有活力的身姿，凌而不乱的头发顺着微风的方向，沾染上雨后金黄色的暖阳，暖阳顺着头发笼罩到半边脸上，把睫毛也刷成金色。
程开阳在广场上与江暮雨断联后，进入纪念馆寻找她，同样在纪念馆发现了光晕的通道。
第一次进入这个世界时，程开阳感受到的是错愕。
他错愕并不是因为不习惯这一切，过去的几年中，他因为工作到过无数个像这样高楼林立、汽车飞驰的城市。
但到这里的第一秒，他感到天旋地转，就像几个世纪前的人第一次进入几个世纪后的城市，站在那人群中央不知所措。
最让他不知所措的，是两股敌对的感觉——扑面而来的熟悉感，和扑面而来的陌生感。
那两股感觉在头顶纠缠，缠绕成现在这个天旋地转的新世界，程开阳站在那中央，过去的种种疑点重重都一股脑涌进脑子里……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他想起江暮雨说过的鑫荣外贸公司，于是把眼睛闭上，使记忆不受现在的环境干扰，在脑子里用力回忆当初的路线。
他回到纪念馆的位置，边默数着脚步，边重复着当时的线路。
直走一百米、左拐、直走两百米、左拐、直走、右拐……
一路上，程开阳便只是低头看路，身边的环境都成了被过滤掉的杂音。
停下脚步的那一刻，他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高耸又崭新的办公楼，他仿佛看到了上天给他变的一个魔术。
程开阳冲进办公楼里，跑遍了每一个角落，确定了这是一座真实存在的办公楼……上一次从纪念馆的位置这样走时，抵达的还是一片养鸡场。
他拦住一个路人，“这儿不是一片养鸡场？”他想知道是世界疯了还是他自己疯了。
路人惊恐愣住一会儿，悄悄把脚往后撤去，像是见到了神经病。
他又找到一个小朋友，在他面前蹲下，“小朋友，”他觉得小孩不会说谎，“这里是不是有一片养鸡场？”说完，他用双手比划着母鸡翅膀起飞的动作，嘴里模仿起鸡叫，“咯咯咯……”
小朋友也愣住一会儿，吓得张开嘴大哭，“妈妈……”
程开阳突然想起什么，起身往楼下跑去，进入了一楼的咖啡厅，掏出手机查看江暮雨当初发来的照片，那是她坐在一张靠窗椅子上的照片，头顶是复古吊灯，身后是绿色天鹅绒靠背。
他对照着把手机挪开，面前正是几何状灯光下的绿色天鹅绒椅子。
“我没疯……”他喃喃自语着，“是世界疯了……”
他决定再验证一次。
第二次，他来到了江暮雨曾经说过的老字号，这是为数不多能被他轻易找到的地方，因为就在一片湖的附近。
这里的环境似乎经历了完完全全的变迁，除了纪念馆，所有的地方他都不认识了，连自己那个海边上的家都很难找。
兜兜转转半天，程开阳决定去那一家好找的店，吃点东西填饱肚子——他身上没有钱，上次去江暮雨介绍的那家老字号的时候，老板说自己的店已经开不下去了，想来吃的话，随时可以来，以后不收他钱。
一见到那家店的招牌，程开阳便感觉无比亲切，冲过去把手放在柜台前，“老板！还认识我吗？我来……”
“喂！”身后立即三三两两喧闹起来。
程开阳一回头，才发现后面排了那么长的队，他顺着人群往后看去，视线跟着长长的队伍把湖都整整绕了一圈。
不是说开不下去了吗……难道是上次来的时机不对？
“去后面排队啊！”
“对啊，不要插队！”
“抱歉！”程开阳道了歉，去到队伍最后面，站到一个长发女孩身后，开始了漫长无边际的等待。
跟随队伍挪着挪着，太阳从云后探出半个脑袋，天色已由雨后的烟青色转变为暖橙色，不知多久后，前面终于只剩下一个人。
长发女孩带走自己的小吃要离开时，程开阳兴奋地上前一步，却在她转身那一刻看清她的脸。
“是你！？”程开阳惊讶地拉住她。
“什么……？”
“你不是我民宿里天天醉酒那个女房客吗？你头发怎么突然变这么长了？”他仔细回忆起她的名字，“你叫什么，默……？”
默默边把一串丸子放进嘴里，边诧异看着用力回忆着的程开阳。这时，队伍外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到底好了没有啊……你到底还要我等多久！”
抹着发胶、穿戴整洁的西装男人朝着默默走来，眼睛却不肯看这边，眉间写满了不悦，以及对这街边小店的挑剔，程开阳一眼认出他来，“许博！？”
许博仍紧锁着眉头，转头看向程开阳，“你认识我？”问完，他又自顾自笑了笑，“也对，我刚以杰出校友的身份回这边做了讲座，有人认出我也是正常。你在领英上关注了我？”
“我……”
“关注了我也正常，我领英上有一千多个粉丝。”他根本不给他插话的机会。
“到底买不买啊！”身后的队伍等待得不耐烦了，开始催促起来。
“抱歉！”程开阳回头道歉，然后和许博默默一起离开了队伍。
往湖边走时，程开阳看见默默将自己手里的丸子往许博嘴里送去，被许博一把推开。“就为了买这么一袋破东西，等了两个小时，值得吗？”
“这么多人排队，自然有他的道理啊……”
“你是叫许博，对吧？”程开阳指着穿着一反常态的许博，眼神里仍是鄙夷。
许博摸了摸被发胶固定好的头发，问，“是我领英资料上写得还不够清晰吗？”
“哟！”迎面走来的一个人认出了许博，“这不是许博嘛！怎么毕业后到现在都没见过了？”
许博定睛一看，发现是大学时的校友，第一反应是转身遮住默默手里提着的街边小吃，慌慌张张把它找了个地方塞进去。
“啊，这不，”许博边说话边掩饰着自己擦手上的油，“换了个城市，很少回来。”
校友看了看许博身后的人，许博抬手指了指程开阳，“哦，这我粉丝。”
然后，他看向另一侧妆容朴素、穿着与自己毫不搭调的默默，内心深感尴尬。
他咳嗽两声掩饰这尴尬，然后凑向校友，用大学时学过的蹩脚韩语拼出一句，“这是我……乡下来的表妹。”
默默仍一脸纯真看着他们，听到了的程开阳却睁大眼睛，难以置信的神情在脸上蔓延开。
“原来是这样。”校友笑了笑，“怎么样，今天下午有空吗，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咱们不得好好聚一聚？你不知道，我们当初那个圈子里都在传你……”
“怎么传我？”听到这里，许博立刻来了兴致，又反应过来默默在身后，等着自己一起去看电影。
“你刚刚和他说了句什么？为什么突然要说韩语？”默默看着把自己拉到一旁的许博，不解问道。
“啊，那个啊……”许博绞尽脑汁起来，“那是我们学校校友的习惯，见面要用韩语打招呼。”
“真的吗……”
“乖。”许博摸了摸默默的头发，“我下个月回来的时候，再陪你看电影，好不好？”
听到这里，默默不需要问为什么，就知道原因了，这种事情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她看着他，低沉着头，脸上一道黑线。
“乖，听话……”许博实在不愿意让校友看到这种场景，“这次真的是特殊情况，我就是为了你才回来的，这一个月每天都在想你，但谁能想到……”
许博继续安慰着默默，“乖，我帮你打个车你先回家。”说到这里，他又想起去安抚等待在旁的校友，暗暗指着默默，小声对他说，“乡下长大的，不会用打车软件。”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默默突然吼了出来，许博惊慌失措。
“别……”
“每一次都说想我，每一次都把时间给别人！”
“宝贝，这种话我们回家再……”
“我不会再相信……”
“你以为我想吗！？”许博突然忍无可忍的模样，“一个星期只睡了一天好觉，做梦都是在工作，你以为我想过这样的日子！？”
一听到许博发火，默默就哑口无言了。
看见默默的沉默，许博知道气氛烘托到位了，便接下去说，“我的工作就是需要广结人脉，为了这个，我牺牲了多少自己的快乐，你懂吗？你眼里只有自己，你有为我想过吗？”
“我……”
“别说了，就这样吧。”许博说着抬腿要走。
“许博……”
一旁一头雾水的校友看见气喘吁吁回来的许博，“你们是不是约了看电影？那要么你们先……”
“不，”许博喝了口水，小声说，“乡下表妹，没见过IMAX电影，等我和你们聚完，晚上带她去看也可以。”
许博和校友离开后，程开阳看见默默独自流着泪，像是在暗自赌气。然后，她突然又向他看来。“刚刚那句韩语是什么意思，你听懂了吧。”
程开阳指着自己，“我？”
“你肯定听懂了，我刚才注意到你的表情了。”
犹豫了一会儿后，程开阳问道，“你确定要知道？”
默默点点头。
程开阳把那句话输入到手机里，跳转出了机器翻译，举到默默面前，看着她看完后目光破碎、重新溢出眼泪。
“怎么样，”程开阳收起手机，“还是不知道比较好吧？”
“不知道难道被蒙在鼓里吗？”
靠在一堵墙上的程开阳笑了笑，“知道了又能怎样呢？既不能解决自己的情绪，又不能解决给你情绪的人。”说到这里，他打了个哈欠，离开那堵墙，“庸人自扰罢了。”
“你……”
“别生气啊，”他接着说，“我不是在批评你，我只是在给你提供思路。”
“思路？”
“要么解决自己的情绪，要么解决给你情绪的人，爱情里的烦恼……无非就是这样。”
说完，他看了一眼颜色愈发黯淡的暖阳，意识到时间在流逝，然后和默默告了别。
最终，被漫无目的的脚步带到这个地方时，他才第一次发现自己有多了解那个人。
他们从未见过面，甚至在这之前从未真正接触过彼此的世界，但在错愕之余，他却并不感觉迷茫，因为脚步冥冥之中把他带到了江暮雨的楼下，似乎在这个陌生世界里，哪怕他忘了所有东西的位置、忘了方向，也总有一个地方像这样等着他到来。
站在楼下，他可以想象江暮雨每天下班后如何从公司回到家里，抬头看着那间出租屋的窗户时，他也可以想象她在那里面每天的生活，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早已如何了解她。
等着等着，暖阳愈发黯淡了。雨后的阳光被雨水洗去锐气，只留下了焕然一新的澄澈，抬起头望去，金灿灿却不灼眼。
正在抬腿转身时，他遇上了那个身影。
江暮雨似乎是刚赶完路，起舞的头发随脚步而停下，阳光在头顶描上金边，柔和而温暖的光芒落到白皙的皮肤上，也照亮了她在一瞬间上扬的微笑嘴角。
“你好。”程开阳先开口说道，“初次见面。”
“你好。”江暮雨也不紧不慢下来，“初次见面。”
这一刻，他相信了在这之前所有的验证，也相信了她是一个真实的人，以及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我叫程开阳。”
“我叫江暮雨。”
“接下来的，不需要过多介绍了吧？”程开阳暗示，关于彼此，过去已经聊了太多。
“你的事情我可听太多了……”她打趣道。而后，她又意识到自己对于这个人仍有太多的未解之谜——死亡证明、查无此人、海滨小镇、以及那个时而是老宅时而是民宿的地方……
“你到底是死人还是活人。”
程开阳向她伸出手来：“我像是死人吗？要不要测一下我的脉搏。”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为什么到处都查不到你的存在？”
“什么？”程开阳的神情看上去很不可思议。
“我去了摄影协会找你，还有其他的各种组织，包括你家的位置，所有结果都显示没有你这个人。然后，我又去浏览了宁海市用于祭奠而设立的网站，上面是历年来死亡人员的名单，我在那上面……”
说到这里，江暮雨想起在纪念馆看到的照片，那才是让自己更震撼的事。
“我带你去个地方。”她拉住程开阳，带着他往一个方向跑。
程开阳小跑着跟在后面，“喂，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江暮雨带着程开阳在纪念馆门口停下，进入通道墙，在墙上找起照片，嘴里边说着，“那张照片在第三排第十一个。”
“什么？”程开阳一脸疑惑。
江暮雨边没有理会，只是认真数着照片。她终于数到那一张，把照片取下递过去，看着程开阳的反应。“这个……是不是你？”
程开阳接过照片，一脸难以置信，看了许久许久。“确实很像我小时候，可是……”
他的话没有说完，就沉默住了。因为他看见了相框背面，小字标注的名字：程开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