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雨渐渐停歇，色彩各异的海滨小屋星星点点，如绽放的满天星，海岸、山崖、沙滩没有过度开发，都保留着原生态的样貌，朝着陆地方向望去也没有太多现代化的高楼大厦。白色的海鸟飞过灰蓝色的天空，落在树枝上抖落悬挂的雨水，远处潮湿的沙滩仍然透着温热，仿佛永远挥散不去炙烤后的阳光气息。
这是江暮雨从纪念馆走出去后看到的景象。
“哇……”此刻的震惊与迷惑令江暮雨惊叹，她从未见过这么美的海边小镇。印象里，自己的家乡在发生潮灾前也有很美的海景，但仍然比不上这里的风采——又或许是她很多年没有看到过这样的风景了。
很显然，这就是当时程开阳屏幕里背后所显示的地方。
顺着纪念馆往海边的方向走时，一路上可以看到各色各样的旅游团旗帜，以及个性鲜明的年轻人们。江暮雨大概可以猜到，这里的支柱是旅游业，来这里的除了跟团的游客，还有追求个性和体验的各类人群。
“让一让，让一让！……”
身后突然出现这样一个声音，还来不及转身，江暮雨就感受到自行车头撞上后背，她和身后的人一起大叫一声，摔倒在地。江暮雨还未抬起头那人就开始不停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他边道歉边收拾着自己的衣服，然后扶起自行车，从头到尾没有看一眼江暮雨，仿佛不是认真道歉，只是把道歉变成了自己的习惯。
“对不起对不起，姑娘你还好吗……”
江暮雨揉着后背看向那人，突然呆住。
“老板！？”
眼前的中年男子长得和刁鑫鑫一模一样，只是肚腩也许略小一号。他推着一辆旧到快散架的自行车，疑惑地看着江暮雨。
“姑娘，你认错人了吧。”他看了看远处，急切地递上了一张名片：“今天实在不好意思，我赶时间，如果你身体有什么问题，后面联系我。”
江暮雨低头看了下名片，上面写着：好景常在旅行社旅游顾问刁鑫鑫，后面是一串电话和地址。
“当然，如果你有什么旅游的需要也可以找我，我必须先走了。”
中年男人推着自行车飞一般地往前跑去。
不远处，有一群站着等待许久的老年旅游团，他们看着刁鑫鑫推着破旧自行车跑来，快接近时一个急刹，为了不让自己摔倒，把自行车甩到一旁的草坪上，整个人扶住一根电线杆。
江暮雨看着他站在旅游团前大口喘气，看起来没梳过的头发被风定了型，乱糟糟倒向脑后，衬衫在腰带处只夹进去一半，袜子还是两只不一样的颜色。
“对不住对不住！我是各位的导游，大家叫我老刁就行。”导游刁鑫鑫用干枯的喉咙道歉。
不耐烦的老年团立刻围了过来，叽叽喳喳你一句我一句。
“看看这都几点了！我们老早就在这里等了！”
“第一次见到集合迟到的导游……”
“像你这样次次迟到，还当什么导游！”
“对啊，天天迟到，走两步就累了，当什么导游？我们要去投诉你！”
“退钱！”有一个人嚷了起来，其他人也紧跟其后，“退钱！给我们退钱！！”
“冷静，各位冷静，我上有老下有小，去年刚丢工作，求求大家千万别去投诉我……”刁鑫鑫举起手安抚的样子很是娴熟，似乎每天都在应对这种情况，“大家听我说，退款程序很麻烦的，还不一定能把钱全部拿回来，今天是我的问题，既然大家来都来了，不如就消消气，和我一起……”
江暮雨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大，她追上去再次叫住刁鑫鑫，“老板！！！”
刁鑫鑫与老年团顿时都怔住了，场面瞬间安静下来。
“老板！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飞去国外谈一个什么两千万的大单子了吗？”
安静过后，老年旅行团哄然大笑。
“这又是唱哪出啊。”
“谈两千万的大单子还来做低价团的导游啊？”
“吹牛呗！耽误功夫，还是投诉吧！”
刁鑫鑫神情看上去快哭出来了，“小姑娘，别闹了。你肯定认错人了，什么两千万的单子啊？我这工作都快要保不住了，我上有老下有小，去年刚被上一份工作开掉，现在这个年纪要是丢了工作，再找工作是很难的……！”
听到这里，江暮雨脑海里自动浮现另一个衣着光鲜整洁的刁鑫鑫老板，上一次听到这话，还是在他那30平米的大办公室里，当时他对自己说，“你这个年纪要是丢了工作，再找就难了！”
衬衫只夹住一半、领子也只翻一半的刁鑫鑫推开江暮雨的手，边安抚着老年团的情绪，边说服着叽叽喳喳的人群往前走，很远都还能听到他点头哈腰的道歉声。
看着他们远去，江暮雨大概反应过来什么，抬起腿朝一个方向奔去。
她在这个地方刹住脚步，停下来扶着膝盖，像刁鑫鑫般大口大口喘气，看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房子——果然，是程开阳描述过的那座民宿，而不再是那栋老房子。
这时一栋小型海边别墅，二楼包裹着米色的砖墙与木条，一楼一层透亮的落地窗，门口高大的常绿盆栽下摆放了咖啡桌与遮阳伞，另一侧是长条状延伸出来的露台，正对着那两座牛仔帽状的山峰，山峰的颜色一浅一深，因为它们一远一近。
江暮雨缓缓走向那半敞开的露台，接近那张空空的躺椅，仿佛已能想象程开阳坐在那儿回复信息的身影。
打算往里走时，她又撞到一个身体，额头撞得嘭一声响，然后看到捂着额头使劲揉的小伙子。
“许博！？？”比起刚刚，江暮雨的音量起码提升了两个阶梯。
“请问你是……”
刚刚见过状态诡异的刁鑫鑫，江暮雨尚且还没消化完这件事，现在又面对好像不认识自己的许博，她一下子确认是世界疯了。
她把一只手放到自己额头，又把另一只手放到许博额头上，验证他是不是发烧说胡话，感受到体温正常后，她拉住他往一个方向走，“是不是什么事让你受刺激了？我和你一起去医……”
“你干嘛！你到底是谁……”许博挣脱着，然后听到民宿二楼传出来的脚步声，“嘘！……”他的第一反应是制止江暮雨发出声音，“别被发现了，我还没准备好！”
“准备什么？”江暮雨用被捂住的嘴呜咽着说话，然后闻到他手上的泥沙味。
这时，她才想起来打量他——在这样的天气里，他仍然穿着白鞋与短裤，上身套了一件红底印花薄外套，头发剃成老老实实的板寸，浑身上下的松垮与随意，和那位西装革履的金融男形成强烈的反差。
顺着宽松的袖口，江暮雨看到许博另一只手里握着的一束花，新鲜的泥土味透露出这是他亲手采摘和搭配的。
江暮雨挣脱许博的手，“你在这鬼鬼祟祟干什么！？”
“你别这么大声，一会儿被发现了……”
“为什么不能大声，你在这儿做贼呢？”
“哎呀回头再跟你解释……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叫许博？”
江暮雨吃惊地看着这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你……不认识我了？”
许博木讷地摸摸脑袋，然后好像看到了什么人，立刻转身要逃，被江暮雨一把抓住胳膊。
江暮雨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回头看到一个女孩从民宿的木质楼梯上走下，她留着齐肩短发，一副大墨镜遮住了鹅蛋形小脸，上身是黑色露脐装，下身是长裤和短靴，俨然一副艳丽潇洒的模样。
“默默……！？”江暮雨的声音又提高两个阶。
听到有人叫自己名字，默默从楼梯上跑下来，摘下大墨镜，露出刷了纤长睫毛的眼睛，“你能认出我？”
“什么？”江暮雨今天再次受到了冲击。
默默像女明星一样环顾四周，确认没有熟人，然后问，“我化了妆，你也能认出我？”
江暮雨打量着默默那通身的装扮，心里的诡异感越来越强：“别说你化妆，就算你化了灰，我都能认出来……”
“也是，”默默掏出小镜子，检查自己的妆容，“我社交账号有十几万粉丝，你能认出我也很正常。”
“所以，你也不认识我了是吧？”江暮雨强压着自己冷静下来。
默默奇怪地说：“我应该认识你吗？”
江暮雨深吸一口气：“太荒诞了，我这是在做梦吧……”她回过头去找许博，发现他退开好几步藏在角落，那束花也早已严严实实藏了起来。
江暮雨伸手去找许博手里的花，许博死藏着不肯露出来，她边和他一番搏斗着，边对默默说，“默默！许博在这里等了很久了！他要送你……”
话还没说完，她的嘴又被牢牢捂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要送我什么？”默默探向两人身后藏着的东西。
“送你……”许博冲上前掩饰，“送你出门！”他傻傻一笑，“对，你不是约了朋友嘛，我送你出门……”
“默默！”一辆摩托车在附近停下，摩托车上的俊秀男人叫了默默的名字，朝这边挥了挥手。
默默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他吸引了，也朝他挥手。
看到摩托车男子的出现，江暮雨忍不住看向许博，许博背着手拿着的花束垂了下来。他悄悄后退了几步，不着痕迹地把花扔进了垃圾桶。
江暮雨悄悄问：“你到底在干什么……这花不是送给她的吗？”
“是啊。”
“那你为什么不送她……？”
许博看起来十分沮丧：“她不会喜欢我的。”
江暮雨的眼睛瞪得更圆了。
她想起那个西装革履、抹着发胶的骄傲的许博，没有一点比不上摩托车上那个男人。“拜托……你可是许博啊！”
说完，她又想起许博拈花惹草时的模样，“算了，不劝了”，她又补充，“你的确配不上她。”
默默已经轻快地跑向了摩托车男子。
“这下总没人跟踪了吧……做网红可真不容易。”默默在摩托车前，指了指自己的大墨镜，调皮地笑了笑。
男人也跟着笑，“确定要去海滩附近玩吗？看这天气，要是下暴雨怎么办？”
默默不顾劝阻，坐到摩托车后座上，“预告说是阵雨嘛，傍晚才下，现在还早呢！”
男人已经准备发动，“那要是真下了，可别说我没劝过你哦。”
默默坐在后座，摩托车发动时举起手欢呼，“下暴雨也要玩！”
许博目送着摩托车载着默默离去，垂着头走回了民宿。
看到这样的许博和默默，江暮雨充分明白了这个世界虽然美丽，但处处透着诡异和陌生，她再也不觉得好玩了。
“要么是他们疯了，要么是我疯了！”她想。
那一刻她忘了自己要找什么，也忘了消失不见的程开阳，她就只是抬起腿奔跑，恨不得世界立刻恢复原样。
阵雨伴随着她的脚步又淅淅沥沥下起来。双腿把她带回纪念馆，遇难者通道墙的另一头仍是隐隐闪烁的光晕，她不加思考就钻了进去，从那一边的纪念馆出去后，高楼大厦和钢筋水泥的气味扑面而来，向她宣告着——世界正常了，刚刚的世界只是一个梦，光晕里只是一个幻境。
这边的世界阵雨逐渐停了，夕阳投下余晖。
她一路奔跑回家，一路上心都悬着，生怕跑着跑着景色变了，或者脚下踩空了，只有每一步都踏踏实实踩到坚硬的水泥地，她才感到安心。
到达自己出租屋楼下的那一刻，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直到下一秒——有一个身影，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你好，”程开阳见到江暮雨，微微笑了笑，说，“初次见面。”
“你好，”江暮雨回答，“初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