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晚上,唐芸在买完菜回家时意外看到了站在门口等待的江暮雨。
她看到江暮雨提在手上的食物,以为她又是像以前一样来求情,习惯性地作出高傲的姿态,好让江暮雨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然后做更多让步。
没想到,江暮雨一反常态,见唐芸不愿意接过自己带来的食物和礼物,也没有开口缓和气氛,直接跟着唐芸进了屋,把自己带来的东西都放在桌上,然后不紧不慢地说,“妈,我这次来,是希望我们能好好谈谈。”
唐芸继续故作傲慢,但她隐隐觉得这次女儿的状态和过去有些不一样了。
看着唐芸把头别过去不肯沟通,江暮雨突然感觉到了自己的成长。
以往这个时候,她都非常害怕唐芸的脾气,也害怕事情发展到不可控制的地步,但现在,她能很明显看穿唐芸在玩的小孩子把戏,甚至也能够看穿她的心虚。
“妈,你能把我当个成年人,当个独立的人,然后心平气和地听我说几句吗?”
“你无非就是想说服我接受你那个来路不明的男朋友!我告诉你,不可能!”
江暮雨没有像往常一样流露出失望或者愤怒的情绪,她只是冷静地跟母亲沟通:“今天我不是来说服你接受他的,我只是想让你答应我一个请求。”
唐芸用余光瞥了一眼江暮雨,“什么请求?”
“你还记得,小时候我特别想和你一起去游乐场,但一直都没有机会去吗?这个周末你陪我去一次,怎么样?”
唐芸觉得莫名其妙:“这么多年了,那家游乐场还没倒闭吗?”
“你就当是圆一个梦……万一哪天真的关门了,不就再也没机会去了?”
“呵,我说什么来着,你就是小孩性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你答应啦?”江暮雨自然地环住唐芸的脖子,让气氛陡然舒缓了不少。
唐芸突然怀疑地看了江暮雨一眼,“你不会是要把那个小子也带上吧?”
“不带他!我保证!就咱俩去!”
第二天,唐芸跟着江暮雨一起去了那座游乐园。
二十多年前,这座游乐园曾是让所有人趋之若鹜的娱乐场所,那时娱乐和经济都还没有如今这么发达,宁海作为一个刚刚起步的外贸城市,人们刚刚伸出脑袋去探望外面的世界,对于游乐园内的国外主题项目也充满了向往。
现在宁海和周边城市早就建起更新的游乐园。旧游乐园经历过潮灾和修复,光辉早已褪去,只剩下残旧的设施和掉了漆的卡通人物,很多角色还是来自上个世纪,再加上处处泛黄的颜色,到处都透着一股回忆的气息,像大脑里模糊不清的小时候。
游乐园里十分冷清,游客稀稀疏疏。江暮雨带着唐芸在这模糊不清的回忆里寻找,终于,她找到了那早已斑驳废弃的旋转木马。
“找到啦!就是这个!”江暮雨说着,用提前准备好的湿纸巾把木马都擦干净,然后坐上去,对唐芸说,“小时候同班同学就是这样拍照的,当时那张照片把我羡慕死了!我惦记了好多年,就幻想着有一天我也坐在旋转木马上,妈妈从后面抱着我,爸爸……”
江暮雨突然沉默了,喉咙仿佛被什么哽住。
她看到了唐芸眼里突如其来的悲伤,那双眼睛已经在无望的等待中苍老。她有时像个傲慢弱小的孩子,有时却又显得饱经风霜,那一刻江暮雨多么希望唐芸的眼睛不要那么苍老。
“我们来拍照吧!”打破了这样的气氛,然后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唐芸来自己身边。
“这上面能坐得了两个人吗……”唐芸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她的身体显然不太灵活,在江暮雨的帮助下爬了上去。
“你的身体过来点,来我的左边。”
“为什么要左边?”
“这样我们都在镜头里嘛。”江暮雨挥了挥手,“再过来一点。”
江暮雨举起相机用自拍的姿势对准两人,相机将此刻定格成永恒。
唐芸本以为那只是一张平平无奇的合影。
几天后,江暮雨给唐芸带来了一件特殊的礼物,她从包里拿出一张洗好的照片。接过照片的那一刻,唐芸的手颤抖起来。
她缓缓把照片拿到眼前,先是震惊地瞪大双眼,随即又皱起眉仔细端详照片中的内容。她就这样看了许久,直到江暮雨看见硕大的泪点打在照片上,像即将到来的一场阵雨。
唐芸颤抖着手,照片与心脏都随着下落的泪点颤动,模糊不清的视线里,已故的丈夫正在画面中对着自己微笑。
他已经不是记忆中壮年的模样,而是两鬓微霜,身形也不再精干,但一个浅浅的、略带生硬、甚至有些错愕的微笑出现在他的脸上,让他和唐芸记忆中的丈夫重合,就像二十多年前他们第一次拍婚纱照,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没准备好就被按下了快门。
那是一张编辑过的照片,像是两张合照被现代的修图技术拼接到了一起,左边是唐芸,中间是江暮雨,右边是江父,背景一半是游乐园,一半是球场,就好像在左边的时空,一家三口去了游乐园,而在右边的时空,一家三口一起看了球赛。
“妈,”江暮雨看着流泪的唐芸,说:“妈,我接下来的话也许会让你觉得很荒唐,但我保证,我没有骗你。”
唐芸颤抖着声音:“你说吧。”
“我不知道你相不相信这世界上有平行时空,我们生活在这个时空,而另一个时空也会有一模一样的我们。在那个相似的时空,也有潮灾,也有我们的城市,只是完全不同样貌,我们身边的人同样存在,只是性格、遭遇都大相径庭。在那个时空的潮灾里,江暮雨和唐芸都丧生了,但爸爸却活了下来。”
唐芸沉默着,江暮雨打量着她的表情,心底还是有些害怕她会质问自己是不是故意编故事撒谎。
然而唐芸沉默良久,却只问出了一句:“那个世界的他过得好吗?”
“嗯,”江暮雨回答道,“一开始我以为他很不好,见过他以后,我就安心了,但是他很想念那个世界的妻子和女儿。”
江暮雨指了指这张照片,说“这不是PS,这就是我跟他的合照。”
唐芸捏着照片,尽量让声音平缓:“他还是一个人吗?”
“嗯。”江暮雨搂住唐芸,一起看着她手里的照片,“妈妈,谢谢你没有直接否定我。我想告诉你的是,这个宇宙中有那么多的可能性,也许有些遗憾难以弥补,但我们不应该让遗憾阻碍我们去探索新的人生。我不是一个孩子了,我已经长大了,大到甚至可以反过来保护你,支撑你。”
唐芸握住江暮雨的手,泪如雨下,只是反反复复念叨着。
“对不起,我有时候也知道你会难受,但我……真的害怕……”
江暮雨干脆搂住唐芸。
“我明白爸爸离去后你的不安,你害怕再失去我,所以你希望把我时时刻刻包裹在你的视线里。可是妈妈,我也有自己的人生,我不能永远做一个让别人替我做决定的人,我也想去体验我喜欢的事情,我也想成长为你强大的依靠。”
唐芸抚摸着江暮雨的头发。
“那个人,你喜欢的那个男孩子,是你说的那个时空来的,是吗?”
江暮雨从唐芸的怀抱里起身,看着自己的母亲。
“是的,我们因为一些原因相遇,他原本有他的世界和人生,但他愿意抛下一切来找我,即使他在这里什么都没有,一切要重新开始,但他还是坚定地选择了这件事。”
“但是妈妈真的担心,他不能给你幸福……”
“我知道,”江暮雨安抚道,“这些我都明白。但是,经历过海雀潮灾,我们其实比谁都清楚,不管把生活计划得多好,在意外面前,一切都会顷刻间消失的,不是吗?所以比起不可预计的未来,更重要的是把握住当下的幸福。如果再来一次,即便是知道今天这样的结果,你还会和爸爸在一起吗?”
唐芸沉默了,很显然答案是肯定的。
“我也一样的,”江暮雨说,“哪怕知道结局是分开,无论再来多少次,我也都会选择和程开阳在一起。”
这是第一次,江暮雨说出默默会说的那种话,而她一点也不觉得这话很愚蠢。
看见江暮雨的坚定,唐芸的态度有所松动。她把头别过去,始终不肯说出接纳二字,“你们真要坚持,我也反对不了,我只希望你们不要冲动,毕竟和一个人到底能走多远,不是光靠一时的激情就足够的……”
“妈……”江暮雨抱住唐芸的一只手臂,“你不是也会一直在我身边看着我吗?不管我跟谁在一起,你永远都是我最爱的妈妈!”
唐芸假装出不屑的神情,“后面有空,你喊他来家里吃饭吧。”
江暮雨欣喜地搂住唐芸,“那你就是接受啦!”
“我可没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