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醒来时,江暮雨像宿醉一样,想不起昨晚发生了什么,触摸到发烫手机的一瞬间,才意识到程开阳一整晚没有挂那通电话,聊那些奇奇怪怪的话题,纯粹是为了让自己忘记疼痛睡着。
她的心里对这个有些莫名其妙、且有些高傲的男人,有了一点点改观,冲动间想要再约他出来一次,为了能还上手机。
“我要去北极了,手机先放你那儿吧!”程开阳回复道,“我要去北极拍最奇怪的海鸟,还有低温光柱。”
“啊?”江暮雨发现程开阳这个人还真是不同一般,“深海美杜莎还不够奇怪吗?现在还要去北极……”
“没错,我要拍就拍最奇怪的。手机等我回来再给我。”
“你自己已经够奇怪了……”江暮雨嘟囔道,但还是好奇地回复:“我没见过低温光柱。”
一周后,程开阳发来一张在北极拍到的低温光柱,看到照片的一瞬间,她惊讶到说不出话来,激光般的光束从芬兰小村庄的地面升起,指向广袤无垠的北极天空,像科幻电影里才能看到的场景。
一瞬间,她理解了程开阳世界里所有的“奇怪”。
“漂亮吗?”程开阳问。
“好美……”江暮雨无法想象,程开阳在现场看这些光柱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这种罕见的光柱,要在极端低温和没有城市光的地方才能看到。”
“极端低温……那你不怕冷吗?”
“怕冷就看不到光柱了!”
“我怕冷,看来我是看不到了……”
“有什么想看的吗?我帮你拍。”
“我想看最奇怪的海鸟!”
“那我去给你拍会飞的企鹅。”
江暮雨忍不住哈哈笑。
自那以后,他们从聊那部手机,变成聊起生活中的一切——他每天给她分享最奇怪的东西,而她每天分享着最稀疏平常的生活。
程开阳的信息每晚8点准时发来,8点起,江暮雨就会听到北极圈旅途内的一切。
“极夜要在你那里持续一个多月吗?那你岂不是要在黑暗里生活一个月?”
“没这么夸张……”程开阳说,“极夜只是看不到太阳,太阳的光线还是有的,有时候甚至就和白天没有区别。我今天来了挪威,要不要看看这里的景色?”
江暮雨点开程开阳发送的图片,看到环绕着湖水的挪威小村庄,房屋上满是积雪,整个画面犹如一张静谧的雪景画,画纸的底部慢慢消融在水里。
“你到底是做什么的?可以这样满世界跑。”江暮雨忍不住问。
“我是一个摄影师。”
“可上次,我记得听你提起过什么民宿,是怎么回事?”
“哦,那个啊,不赚钱。那是我自己改造的,回家的时候待着玩玩儿,偶尔有几个旅客进来住住,所以我就雇了一个管家,让他帮忙照顾着民宿。”
“那他得费多少事儿呀。”
“嗐,那就一傻小子。”程开阳调侃道,“打扫打扫、照顾照顾人,他倒是可以,其他的事情每天还得我来做着,我旅拍这些天,还在每天跟他对账呢。”
“这么不省心……那你图他什么?”
“图他傻呗。”听到江暮雨哈哈一笑,程开阳继续解释道,“开玩笑的,他没什么心思,也没什么野心,整天就会傻乐呵,我觉得跟这样的人交往更轻松。”
“那和我身边的朋友,简直是截然相反……”
“你身边朋友什么样?”
不知为何,江暮雨一瞬间想到了许博。“我有个做金融的朋友,明明已经赚到很多钱了,还是经常焦虑地睡不着觉,还总爱跟人攀比,总觉得自己是那圈子里混得最差的,最近又在折腾创业……我闺蜜是他的女朋友,我最烦他总是有意无意PUA自己的女朋友,可怎么办呢,我闺蜜顶级恋爱脑,说说不听,拉拉不住,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程开阳也噗嗤一笑。“我身边的朋友,也不都是这么轻松快乐的。”
“哦?”
“人活着哪能事事顺心呢,但好歹有朋友,他们不快乐的时候,我就尽力让他们开心起来……不说这个了,”程开阳转移了话题,“你也是在潮安长大的?”
“潮安?”江暮雨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叫法了。
二十年前宁海还不叫宁海,当初的小镇叫做潮安。海雀潮灾后,它以重建的原潮安小镇为中心吸纳周边地区扩张成为城市,这才改名叫宁海,但很多老一辈生长在本地的人还是偶尔会自称潮安人。
听到这个词,她一下子就意识到他们小时候该住得有多近,“对!你也是?”
“是啊……我看过那么多世界,只有潮安还是没有变化,永远在那里等着我,多好!”
江暮雨感到有些奇怪,“谁说没有变化,脱胎换骨了都……对了,潮安最出名的老字号,你应该知道吧?”
“哪个?”
“我告诉你名字,你去尝尝!我从小吃到大的,你回来后一定得去试试,想吃还不一定排得到队呢,一定要早点过去,准备好排上一个小时吧!”
“这么受欢迎,我竟然没听过……我回国第一天就去。这样的话,你也得去尝尝我家附近的夜市,每周末我都得和那傻小子一起去,那里面的小吃真的太好吃了,我现在都在天天想念。”
“一言为定!”
江暮雨迫不及待等来了周末,满怀期待地拉着默默一起去找程开阳说的夜市。
按程开阳的手绘地图,她们来到了一条老街。这里人头攒动、灯火通明,老旧的霓虹灯牌挂在街道两旁,照耀着斑驳的石砖,但完全不是程开阳描述的样子。
她们找了家店询问,“老夜市呢?怎么没看见夜市?”
“夜市?”店家费解,“这条街有夜市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现在早就没有了,这条老街现在是管控着的文化遗产,怎么可能还有夜市……”。
“早就跟你说了没听过什么夜市嘛……”默默拉着江暮雨的手抱怨,没注意到她脸上凝固的表情。
江暮雨和默默走出店外,她对默默说,“你先回去,可以吗?”
“怎么了……”默默被她突然的严肃有些惊吓到。
“我有点事。”
“好吧……”
默默离开后,江暮雨拨通了程开阳的电话。
这已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但这一次尤为觉得凝重,一瞬间,她的脑子里涌进无数个信息与无数种奇怪的猜想,和程开阳拍到的会飞的企鹅一样奇怪。荒地上的摄影展、咖啡厅之上的养鸡场、书店与男厕、还不上的手机……
“喂?”程开阳的声音打乱了万千思绪。
“喂。”江暮雨的声音略显紧张。“那个……我在你推荐我的夜市。”
“怎么样?小吃不错吧!?”程开阳显得很兴奋。
“嗯。”江暮雨压制着紧张感,“我说的老字号呢,怎么样?”
程开阳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显得有些尴尬。
“怎么不说话?”江暮雨追问。
“去了,感觉味道……有点一言难尽。”
“有人排队吗?”
“没有……”
“一个人都没有?”
“一个人都没有……如果我是他我可能开不下去了,根本就没有客人……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人呢?”
……
在那之后,没再听见江暮雨的声音。
当晚,她出现在那栋建筑门口。
从程开阳描绘过的地图来看,那座民宿应该就在这个地方——正对着海岸线,在海岸弯起的C字型的正中间,像月亮的眼睛。
但是,这里并没有什么斯堪的纳维亚风,也没有大大的落地窗和半敞开的露台,只有一栋墙体开裂的老旧建筑,像是几十年没有翻改过的房子。
“大叔,您好!”江暮雨抓住一个过路人,指向面前这栋建筑,“这里,没有民宿吗?”
“民宿?”那人抬头看了一眼,“哪有什么民宿?”
“那这栋房子,住着什么人?”
“这房子啊,以前住过一家人,现在早就……”
“早就什么?”
“早就不在了。”
江暮雨的耳边顿时像被雷鸣击中,耳边轰隆隆,有点听不清路人在说什么了。
“喂,您好。”
第二天,江暮雨在办公室打了一上午的电话。
“是宁海市的摄影协会吗?我想找一个摄影师,最近还办过展览,您可以帮我看看吗?”
半个小时后,默默坐在对面,听到江暮雨用略微颤抖的声音回复,“没有这个人,是吗……”
“查无此人,是吗?”第二通电话里,江暮雨问另一个组织。
“查无此人。”
“查无此人。”
“查无……”
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显示的是一样的结果。
最终,她找到宁海市特殊设立的死亡记录网站,一条条滚动下去,最终在信息的海洋里抓住那个对她来说很显眼的名字:程开阳,户口已注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