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的暴雨,一直到后半夜才稍稍停歇。
原本已经熄灯休息的中善堂此时灯火通明,卫府的护卫、京城的禁卫军、大理寺的官差,将中善堂外面围了个水泄不通,却依旧拦不住那些想看热闹的百姓。
“拜见王爷。”
听见官差问礼的声音,呆坐在凳子上的秦若赶忙抬起头,便见一身湿透的楚墨从外面走了进来。
“卫翎伤势如何?”
侯在堂内的副将沉闷的摇了摇头,没说话。
见他这副表情,楚墨心底一沉,当即转身对乔书道:“即刻拿本王的玉牌,去宫中请太医来。”
“王爷,我爹已经入宫去请太医了。”
秦若出言打断他,玉白的小脸在烛火的晃照下,显得有些苍白。
也就在这时,黄柱急匆匆的从外面跑了进来:“王爷,出事了。”
楚墨面容一凌,当即转身走出中善堂。
此时雨势渐歇,隔得老远都能听见大明寺木柱横梁燃烧的声音,远远瞧去火光冲天,哀嚎惊耳。
“疾影!”
通体黑亮的骏马闻声从街巷跑过来,稳稳停到楚墨面前。
周围百姓何曾有机会见过这番景象,全都低声惊叹骏马的浑身灵气,就好像远处的惨叫声不存在一般。
元庆十一年,一场诡异的天火烧毁了城西数百座民房,自开元之年修建的大明寺也没能逃脱。此后帝王震怒,接连降罪了一应京官,其中首当其冲的便是护国公一府。
金华殿
楚延天威坐在龙椅上,望着殿内站着的一众官员,冷声开口:“一场天火,竟酿成此等大祸,京中的一应官员都是死的吗?”
所有官员赶忙跪身入殿,齐齐开口:“臣等无能,望皇上降罪。”
“降罪!若只是降罪这么简单,朕这个皇上也当得太无能了。”
说到这里,楚延天猛的站起身:“户部尚书何在?”
跪在人群中的唐渊身子一颤,赶忙跪出列:“臣在。”
“城西所住百姓多是当年从慎洲逃难过来的,此番受灾,具体民户的身份你们户部可曾弄清。”
唐渊忙将脑袋扣在地上:“回禀皇上,今早天火刚一停歇,臣便安排了官员前去清点受损民户数量,最多今天傍晚便可清点完毕。”
惴惴不安的回完这句话,唐渊还没来得及喘气,便见楚延天又问:
“既然户部办事效率如此之高,那为何户部中城西户籍如此混乱,以致朕昨夜派去找寻户籍的太监,寻了大半夜也未找到朕所要的户籍资料。”
昨夜……
唐渊撑跪在殿中的手一软,整个身子便直接软趴在了地上。
昨夜他在府中睡觉,何曾知道楚延天竟派了人去户部寻户籍,这寻户籍就算了,偏偏寻的还是城西的户籍。
“唐渊你身为户部尚书,治下不严,令户籍管治混乱不堪,你可知罪。”
唐渊:“臣知罪。”
就在所有人以为楚延天要治唐渊的罪时,却听他突然又问道:“工部尚书何在?”
工部尚书何予赶忙出列跪到唐渊身旁:“罪臣在。”
“罪臣?你倒是有自知之明;那你来说说,你都犯了何罪。”
何予:“臣身为工部尚书,掌管全国水利、土木等一应工程,昨夜天火烧毁的城西民房,便是经臣之手所成。臣未能合理分化民房布局,以致天火肆虐酿成大害,臣实在是万死难辞其咎。”
楚延天原本沉怒的神色没有什么变化,嗓音却比之前又冷了一个调:
“你自然是万死难辞其咎。来人,传朕圣旨!工部尚书何予,玩忽职守,以致城西天火难控,着即日起废去工部尚书一职,官降两级贬去柳州。”
何予艰难的闭上双眼:“罪臣何予,领旨。”
“卫丞相。”
跪在首列的卫悭闻声一惊,赶忙开口:“老臣在。”
“朕听闻卫翎为救被困的百姓受了重伤,眼下伤势如何了?”
卫悭:“谢皇上关怀,犬子伤势已经稳住,只是左腿被烧毁的横梁伤了筋骨,日后恐难再担任禁卫军统领一职了。”
闻言,在场众大臣脸色各异,却又全都摒着气等帝王的下文。
“怎么竟伤得这样重,可是宫中太医没有尽力医治?”
卫悭赶忙开口:“此事乃犬子命数,绝非太医的失职,望皇上明察。”
“朕不过随口一问罢了,卫丞相不必如此紧张。虽然卫翎被横梁伤了左腿筋骨,但只要日后好生修养也能痊愈。至于京城禁卫军统领一职,就先暂搁着,待他伤好了再行任职便是。”
“老臣谢过皇上。”
楚延天:“昨日的事朕都听说了,卫翎尽心救火,又心系百姓安危这才伤了自己。此行此举自当受赏。”
卫悭心底一慌,赶紧开口:“此事乃犬子职责所在,万不敢承受赏赐。”
“你这人怎的如此固执,赏罚分明是自先祖留下的规矩;再说了,朕又没有赏你,你就好好替卫翎将封赏的圣旨接下便是。”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卫悭也只得恭敬应承下。
今天这次早朝,若说心情最大起大落的,当数唐渊。
他最先被楚延天厉声训斥,而后就在他以为自己要跟何予一样,被贬官受罚的时候,楚延天又只是轻飘飘的扣了他一年俸禄。
所以一直到退完朝走出宫门,他都还没怎么缓过神。
“卫兄!”
这边,卫悭前脚刚踏上马车,后脚便听见身后响起一道凄惨的喊声,瞬间吓得他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卫兄,皇上今日给我的这个惩罚,到底是什么意思?”
望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凑到自己面前的唐渊,卫悭有些头疼的揉了揉眉心:“圣心难测,我又如何得知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
“可……可是皇上将何予都贬去柳州了,你说下一个人会不会就是我。我可不想去柳州啊,若真要贬去外省,我倒想去随州,毕竟随州的螃蟹那是真的好吃。”
“……”
“吃吃吃,你一天天就知道吃,我看皇上罚你俸禄此举实在是太明智了,也省得你一天到晚将钱都用在吃上面。”
随着卫悭一同钻进马车,唐渊十分不服气的开口:“民以食为天,我喜欢吃哪里有错了。”
“你没错,我错了行吧。快下去,我府上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我处理,没工夫跟你一起耗。”
见他面色实在疲惫,唐渊只得点头开口:“好,我这就下去,改天再到卫府陪你用晚膳。”
“谁要你陪用晚膳了,还不滚!”
“滚滚滚,我这就滚。”
与此同时的城西大明寺,望着几近全毁的寺庙,虚空主持同一众僧人心痛的捻紧了手中佛珠。
也就在这时,忙了一夜的楚墨带着几个官差走了过来。
见了他,虚空主持忙合十双掌开口:“阿弥陀佛,殿下一夜辛苦,老衲命小僧备了一些清茶,还请殿下赏脸一叙。”
听出他话中藏了深意,楚墨只得将疾影交给身后下属,随他往仅存的一处禅房偏院走去。
“大明寺的情况,本王已经派人禀了父皇,相信用不了多久宫中圣旨便会过来,到那时还得虚空主持帮着本王一起维持秩序。”
虚空主持:“这是老衲应该做的。”
他们二人一起绕过烧毁的长廊,最后停到那禅房偏院面前。
看着院前被一夜暴雨摧残得枝叶垂败的梨树,楚墨微微敛了敛眸色,随虚空主持走进了屋内。
“王爷请坐。”
指着窗边置着的几个软蒲,虚空主持犹自开口。
望着矮几上的茶杯,楚墨面色不改:“主持领本王到此处来,应该不止喝茶这么简单吧。”
“不满王爷,老衲领王爷到此处来,确实还有一件要紧事。”
“主持直说无妨。”
从矮几边上的盒子里取出一物递到楚墨面前,虚空主持开口道:“王爷请看。”
接过他手中的木块仔细看了看,楚墨眸色瞬间一寒:“这东西是哪儿来的?”
“这木块是寺中弟子在烧毁的禅房里找到的,覆在这上面之物,乃是松香精油。得到此物之后,老衲又派弟子仔细找寻了寺中各处,竟又找到了这许多的木块。”
说着,虚空主持将那盒子打开,露出里间形状各异的几十份木块。
松香精油乃上等的木材着色物,因着它十分易燃,所以普通的木材在用完它之后,还会在外面加一层黑色包浆。
而眼前这些木块却未见包浆,只有松香精油覆在外端。
“老衲知此事非同小可,所以才特意将王爷带到此处低声告知,眼下此事除了王爷,便只有老衲同寺中几个弟子知道。”
楚墨:“主持考虑周到,这些东西本王就先行带回,至于这场大火到底是天意、还是人为,本王必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从禅房偏院出来,见秦若正举着伞站在远处等着自己,楚墨阴霾了一夜的心情,瞬间消散了不少。
“王爷手中抱的是什么?”
等到楚墨走近,秦若才不解的望着他手中的盒子。
伸手牵住她的手,楚墨:“此事本王一会儿再同你细说,你怎么这时过来了?”
“我总觉得昨日那火有些奇怪,所以特意过来看看。”
瞧着她一本正经的模样,楚墨无奈的笑了一声:“一夜没睡,也亏得你还有精神?”
看着他眼下乌青,秦若忍不住开口:“王爷忙了一夜,想必是累极了,那我晚些时候再去大理寺找你。”
伸手将意图离开的她揽入怀中,楚墨刻意压低嗓音:“本王何时说自己累了?”
“咳咳咳。”
就在他们二人打情骂俏之时,突然听见身后传到一道尴尬的咳嗽声,当即吓得秦若一把将楚墨推开了老远。
看清来人,楚墨原本刚缓和几分的脸色,又阴沉了下去。
见他这副表情,楚尧当即温和的笑了笑:“看四弟这表情,似乎是在怪本王打扰了你们。”
先不管打不打扰,秦若首先就得给楚尧行上一礼:“拜见静王殿下。”
“卫姑娘不必多礼。”
“如今大哥静王的身份已经恢复,想必静王府那边也快修缮完了,几头忙碌下,怎么还有功夫跑到这里来。”
楚尧无视他眼中的敌意,只望着眼下被烧毁的大明寺说道:“四弟今日没去上早朝,不知道今天早朝可是十分的热闹。”
“热闹与不热闹,同本王有什么关系。”
楚尧:“自然是有关系的,四弟还不知道吧,如今京城禁卫军统领一职被搁置,可是引起了好多朝臣的注意。”
京城禁卫军统领一职被搁置?
秦若心底一颤,下意识抬眸望向楚尧,却不想后者也在有意无意的看着她。
楚墨面色不变,只是语调越发冷冽:“大哥拥护者众多,莫不是也动了想法?”
“四弟这话便冤枉本王了,本王才从凉城回京不久,何来的拥护者。”
就在这时,一阵凉风夹着木头焚烧的味道从远处,直叫雨天冷寒的空气又添了几分煞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