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下，赵法医果然肯定的点了点头，随即将物证照片举在眼前，信心十足的说道，“在中午接到报案之后，我们第一时间对尸体做了初步判断，死者因一头白发，所以很明显可以根据血迹分布判断出后脑勺的伤口呈不规则形状，于是我们去到死者家里仔细辨别搜寻，愣是没有找到任何不规则形状的古董摆件，亦或是家具墙角符合这一伤口特征的，就在我们正疑惑不解致伤工具究竟是什么的时候，我们突然想起死者伤口处隐隐散发出的一种调制而成的香水味，于是我们派出警犬，最终还是在周边的垃圾箱里找到了这一作案工具！”
“作案工具……所以，你们已经确定了，我外婆就是被人害死的对不对！”宋落终是得到了安慰般将心中的那口闷气歇斯底里的吼了出来。
“我上网查了一下，这个是最近比较流行的车载香薰配套扩散器，只需要将香薰喷几下在上面，就可以维持一周的香味不散”，男人淡然的举起了手中的图片以作示例陈述着，“正如图中所示，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就是如果还没有被人抹灭证据卸掉的话，这个扩散器应该还有个底盘安装在车上”
“那个你也说了，这个香薰最近很流行的，你怎么能判定不会是阿婆自己买来玩的，结果一不小心滑倒撞翻落地，然后就磕上面了呢……”舅妈不敢直视任何人，却还要强装着无畏的模样，梗着脖子仰着头，眼睛却灰溜溜的瞅着地面的一角，好似能盯出个洞来让她赶快脱一脱身。
宋落的疑问正在一点一点得到答案，尤其是当舅妈已经百般漏疏多说多错时，宋落仿佛已经看到了今天的落日就那样明晃晃的停留在半空中不肯离去的执拗样，与外婆如出一辙。
宋落用力擦掉了不自觉落着一滴又一滴的眼泪，她绝不肯让该受千刀万剐的人看出她一丝的脆弱，努力扯着嘴角揭穿他们愚蠢的辩白，“每天晚上外婆都会和我一一对账，今天花了多少钱，买了什么东西，因为外婆省吃俭用在给我攒着上大学，怎么可能买什么流行的香薰？虽然外婆每天确实都是香香的，可这个香味是她一生都不曾变过的——大友谊！你们几个谁不清楚，难道还要张着嘴说瞎话吗？”
“你可终于承认了吧！你就是在觊觎阿婆的钱，才一直在她身边假扮乖乖女的！臭婊子！那将来都是我的！我的！”躲在舅舅身后的男孩当被利刃刺痛到他至爱至宝心心念念的心窝里的肉时，只好再一次忍着被风雨吹打到的危险钻出了脑袋强调道。
“嗯，大宝别怕，你说得对，我妈只有我一个儿子，作为儿子的孝敬老娘你们管得着嘛，那个香薰就是我送我妈的！”舅舅亲昵的摸了摸身后儿子的脑袋以示安抚，转而一双充斥着怒火的眼睛狠狠盯着宋落不放，犹如她七岁时第一次见到的那样，这么多年，无论是费力讨好还是沉默隐身，都不曾改变舅舅眼中的嫌弃与反感，就像是看到外婆捡回来的各式各样的垃圾一样，非要踢上两脚，才能些许解气。
“嗬，就算按照你们强词夺理的说辞，你们送了不带底座不带香薰的只有一个光秃秃的扎手石头给老人家，而阿婆又不小心自己磕在了上面，那我想请问，你们又为何要做出伪证，且扔掉关键证物呢？此刻干扰警方办案就已然可以将你们逮捕归案，不如趁着这段牢狱时间，好好想想上了法庭该怎么解释吧！”
不知怎么，看着男人嘴上侃侃而谈，脚步却缓缓挪到了她的面前，为她遮挡部分的不堪羞辱，这一幕，宋落觉得无比的熟悉，那沉落的语调也好似曾经带她离开过那无情沉陷的沼泽洼地，可她认识他吗？
“更何况如今我们有理由不需要征得你们的同意对死者李秀兰作出尸检，至于究竟是磕碰导致的对冲伤，还是人为导致的打击伤，很快就能得到答案！”赵法医不顾舅舅还想上前一步继续的阻拦，三两步走进解剖室，并关上了大门，用自己学得的一身本事专业的隔绝了门外的有人欢喜有人愁。
在解剖室的大门阖上的那一刹那，空气好似突然沉寂了一瞬，宋落终于感知到了片刻的宁静，只是她知道这份宁静是属于暂时的，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她如果想要打捞出那早已被人抛入深海中的沉船，必然要先经过一番暴风雨的洗礼，才能显得出沉船的珍贵。
一个眼神一个手势，甚至没有多余的言语，舅舅舅妈就乖乖配合起了刚刚左右夹杂轮番攻击的小警察，警察对此很是满意的站在原地看着他们顺从畏惧的背影，还不忘临走前转过身对着伤心过度哭到呆滞的宋落安抚一通，“放心，我们一定会还阿婆一个公道的，有什么需要尽管和我联络”
宋落对此却依旧没什么回应，她只想静静地在这里等到外婆的尸检结束，等到真相大白，等到因果循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然后让外婆安心的迎来她人生的最后一个仪式——入土为安，这或许也是她人生中独独属于她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仪式。
还记得外婆那年第一次给她过生日，那天她终于步入了她心之向往的七岁高龄，因为外婆曾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告诉她，过完这个生日，她就是大孩子，可以上学了！
她知道上学一定是大孩子才能完成的事，因为大孩子都是大忙人，只有小孩子才会闲得数起家门口的蚂蚁都乐不思蜀的跑回家寻求正确答案，只有小孩子才会无知无畏一遍遍渴望追求正确答案。
“外婆，你为什么会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呢，你生下来的那天就是你的生日呢！”
一边享受着美味的生日蛋糕，一边眨着天真的大眼睛期盼的看着外婆笑着将苦涩吞入腹中，这也是小孩子才能犯下的最残忍的恶行，想起那时的宋落，她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巫婆。
“外婆，是蛋糕不好吃吗？哦，我知道了！一定是因为外婆不喜欢吃生日蛋糕才从来不过生日的！”
忽然间，一声嘹亮恐惧挣扎的哭闹声打断了宋落对曾经作为小孩子的自己无比的厌弃，可更让她不解且无奈的是，眼前这个男孩明明已经13岁了，怎么还当自己是被托在手心里护着的小孩子呢，以为撒泼打滚地球就会改变围绕着太阳转的轨道吗？他爹没有塔，他也没有风火轮！
正当宋落怒不可遏的要阻止何有为继续哭闹下去，扰了这里生者泣死者忧的清净苦恼，却没想到那个男人像是观音菩萨随意播撒的几滴露珠，竟再一次颠覆了她整个世界，不得不说，他又救了她一次！一次又一次！
“李警官，请问这个孩子，你们不带回去吗？”
这轻轻的随口一问，不仅把李警官问懵了，何有为也立即终止了哭闹，而是小心翼翼的转而又退到了宋落身后，装作弱小可怜的模样求得姐姐庇护，“姐姐，我是无辜的，你帮帮我，我不要蹲牢子，那里都是老鼠蟑螂还有人拉的大便，很恶心的，我什么都没做，我什么都不知道，爸爸妈妈不在，阿婆也走了，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你不会丢下我的对不对……”
这副人前人后事前事后的模样，宋落早已见惯了何有为的变脸戏法，只是从前摔碎了舅妈一盒子精心收藏的美玉，还是换掉了舅舅价值连城的珍酒，亦或是撑死了外婆家里唯一赖以生计的养殖鱼，每每何有为犯了类似“天大的坏事”，都会第一时间将她叫到案发现场顶替抓包。
而只要他提出一个交换条件，她就甘之如饴，被打被骂，禁闭牢笼都无所谓。
“老规矩，我会让我爸经常去看阿婆的，她死了也会想经常见到自己的亲儿子吧！”
宋落不可思议眼前男人的猜测，更不敢相信身后恶魔的腹诽，迟迟愣在原地无法左右。
“他还小，如果有需要向他求证的，我们再上门拜访”，李警官却是被一个未成年孩子无助的眼眸打动了回应道。
“不好意思您可能不知道，那个赵师兄已经找人送去检验的疑似凶器，也正如刚刚我说过的，这是一个类似冰山形状的尖锐状载体，如果不注意是很容易割破皮肤形成创伤性伤口，而物证上面的确也有几处斑驳血迹，据我们推测血迹附属的位置很可能不属于死者，是凶手的可能性相对较大，而这个明显已经有了自己的独立思想形成人格的男孩，当然也是可以接触到凶器的其中一人，另外最关键的是他的手的确受了伤”，说着，男人指了指宋落袖子上被男孩拽着时无意间附上的点点血迹，聊以证明，“所以何不先将他们都带回去，等候检验结果出来再说呢？”
的确，如此，物证是不会说谎的，李警官想了想赞同的点了点头，只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拉起眼见无望转而坐在地上撒泼打滚起来的何有为，正准备一同离去，从那个男人身边走过时却还是抵不住警察天然对一切人事物都需要抱有的警惕质疑开口问道，“不过，你是？”
“我叫许知与，是龙湾医院的一名外科医生，赵师兄在学校时很照顾我”，男人微微笑了笑，简单直接的给予了答案，只是眼中暗藏不住的柔软余光有意无意偏向了女孩的方向。
她还记得他吗？
好吧，女孩坦然的思索给了他答案。
李警官点了点头，这才放心下来，顺便问道，“是省城的大医院啊，怎么回我们小县城啦？”
“朋友的父亲去世，回来参加葬礼”
当必要的寒暄侧面的盘问查询之后，当这里只剩下了两个不熟悉又不陌生想要依赖却又擅长独立的矛盾个体时，空气忽然静的可怕，穿墙而来的解剖声刀刀利落，空旷的大厅里象征着良辰吉时迫在眉睫的时钟滴答悠扬，都毫不留情一声一声的敲击在宋落的心里。
“许知与”，不知怎么，宋落将这三个字在嘴边反复呢喃着，像是一层可以抵抗一切的钢盔铁甲，或许是今天一天承蒙了他太多的关照，“谢谢”
“谢什么”，许知与轻轻笑了笑。
“你今天帮了我很多忙，你不记得了吗？中午帮我一起偷偷将外婆运出来，还有之后又帮我找到了外婆去世的疑点，明明与你无关却耽误了你这么久的时间，如果今后你也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随时来找我，我明年就高考了，我叫宋落，我的家……”
“怎么不继续说了？”
“我本来想告诉你，我的家在婆啰湾的，可是外婆走了，我保不住婆啰湾了”，十七岁的宋落还藏不住眼泪与悲伤，不禁低下头又默默难过了起来。
“宋落，你错了，我没有帮你什么忙，因为今天我做的一切都不是你所能安排的，是我从朋友父亲的灵堂出来后误打误撞碰到了一个正在艰难搬运尸体的女孩，而后通过这具尸体呈现出的外伤也是我的专业知识判断出了这不是一起寻常的非正常死亡案件，所以我所做的这一切才真的是与你无关，你也不必谢我”
男人听起来毫无感情义正言辞的话语，却让宋落的心里激起了层层暖流，还是郑重的鞠了一躬坚定地说道，“谢谢你，无论起因过程怎样，结果是毋庸置疑的，许医生，我需要谢谢你”
“嗯，听你这么一说，我突然觉得我通过一天的忙碌得到了这样一份毋庸置疑的结果，是配得上你的这份感谢的，那么我就收下了这份名副其实的收获，希望下次见面，是见证你的丰收季节！”
看着许知与的背影逐渐走出这阴森森的虚幻灵境之内，通向外面那广阔且开朗的世俗之地，宋落好似也突然被点醒了一般跳了起来肯定的说道，“是的，我可以保住婆啰湾的，我还没有试过呢，我还没有努力过呢，我还没有误打误撞过呢，谁又敢说我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