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的人办事一向干脆利落,不出一夜,琳琅的身世来历就传遍了整个无人之城。
流言一旦传出,只会愈演愈烈。甚至有人说琳琅不仅是监牢主人派来的奸细,身上还有“博落回”的解药,李扶生就是因为这事才与其冰释前嫌。也有人说,江辞晚无故失踪恐怕就与琳琅有关,李扶生也是因为这事与江辞晚闹掰了……
传言越来越离奇,李扶生也越听越想笑。但当他再一次来到东城地界,看到街上那些人脸上的神情时,却又有些笑不出了。
流言多荒谬都不可怕,可怕的是有人相信。
而很显然,琳琅之前便遭人避讳,其后又“死而复生”,种种反常叠在一起,现在大半个无人之城都相信了流言,剩下的人也都是半信半疑。
唯一还坚信琳琅不会害他们的人,大抵只有受过琳琅恩情的那几人。
李扶生抬步上楼的时候,便见阿元正在蹑手蹑脚地往楼下走,他轻功不错,但身形实在臃肿,以至于本该飘逸潇洒的动作看上去有那么几分怪异。
“琳琅在吗?”李扶生随手拍了他一把。
阿元却像是被惊到了似的,连忙冲着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他心里正烦着呢,你还是别……”
话还未完,便听楼上传来了琳琅的声音,“李扶生?”
人都已经被发现了,也就没什么打扰不打扰的。
李扶生走上楼,这才发现偌大一层楼只剩下琳琅一个人还坐在窗边喝酒。他走过去挨着对方坐了,也拾起一小坛酒,并不问对方为何在这里烦闷,只是自顾自的开始蹭着酒喝。
这人酒量着实是不错。琳琅眼睁睁看着他喝了一坛又一坛都不见醉意,最终还是忍不住出言提醒,“这酒后劲足,烈着呢。”
“那你还敢喝这么多。”李扶生看了看那满地的酒坛子,其中大半是对方的,而这年轻人的酒量其实并不如他。
琳琅懒于与他多费口舌,又扭过头专注地看向窗外。这里是整个东城最高的地方,足以俯瞰整个无人之城,从前的日夜里,他就是站在这个位置代替父亲看守着这座不同寻常的监牢。只是那时的他虽然遭人猜疑忌惮,却也勉强能算得上一个尽职的眼线,可现在就连这最后的遮掩都被人扯下。
眼线若是暴露身份,还能称得上眼线吗?
一想到那日在书房独处时,父亲言语间的暗示,他眼中郁色似乎比夜色还要浓重了些。
可他自以为能将最深的心事都埋在心底,有人却一眼便瞧出了其中端倪。
“怎么?你义父要换人来看守这监牢了吗?”李扶生只斜眼瞄了他一下,便发觉他根本不是被流言所扰。
症结还在于对方最重视的那个人。
琳琅眸光一闪,脑中又浮现起父亲说想要再给无人之城派几个人手的话语,瞬息间其实有被戳穿的恼怒,可很快又强压了下去,“这与你无关。”
自从离开卧血城之后,两人恩怨两清,关系确实是缓和了,但其实远远没到掏心掏肺的地步。
可李扶生却没那么多顾忌,又自顾自地说着,“事已至此,你在这儿惶惶不安也无用,与其被人取代,不如想想自己为何会害怕?还不是因为学艺不精……”
“咣”的一声,是琳琅重重放下酒坛发出的响动。
可李扶生没有半分自觉,甚至把这坛酒从他手里拽出来自己喝了,“恼与不恼,你都是学艺不精。年幼时急于求成,根基不稳,长大了学那一手暗器功夫倒是不错,可只要正面迎敌便会露怯。江湖上的本事学了些偏门,军中的东西又大开大合,想当个全才,可学来学去,什么都没学精,反倒耽误了自己。”
这些都不是中听的话,却一针见血地点出了真相。
琳琅的脸色明一阵暗一阵,却也没有反驳什么。
可李扶生一说就说个不停,“你那几个师父也不见得高明,一个个急功冒进,明明能瞧得出你急于求成,却不理会,将你教得一塌糊涂……”
“那你的师父呢?”琳琅忽然打断了他,“你这身独步武林的武艺又是从何处学来的?你师父到底是谁?竟然能教出你这样的徒弟。”
这招反客为主也是妙,李扶生登时就闭了嘴。
琳琅心里“哼”了一声。
但过了一会儿,李扶生便又开了口,一副全不在意的模样,悠悠说着,“师从何人,那可是压箱底的秘密,说出来要是被人破招怎么办?”
又是信口胡言。
琳琅也不理会他,两人并肩而坐,却是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李扶生终于觉得醉意上了头,正想着干脆在这里留宿算了,琳琅却忽然开了口,“狩猎又要到了。”
那个日子于他们二人而言都不是什么好回忆,可他们如今都是一方掌权人,再也不必亲身下场参加这个狩猎,再提起就是为手底下的人谋算了。
北城高手如云,又都不想屈居人下,碰上狩猎这种事都不会避退,主动站出来参战的人多得是,李扶生任他们自己争这个机会,自己并不插手。
可是东城不一样。
琳琅如今遭人忌惮,四面楚歌,自己已经立于危墙之下,却还要为手底下的兄弟担忧。
李扶生醉是有点醉了,但眼见着这年轻人提起狩猎的脸色比忧心前程时还要差,不禁问了句,“东城派谁?”
“阿元。”
琳琅说出的名字着实令人惊讶。
李扶生只觉得酒都醒了一半,扭身看他,“当真?”
“当真。”
“为何?”
“是他主动所求。”
“他?”李扶生明知自己并未听错,可还是想让对方重复一遍,因为着实不敢相信胖子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阿元是他进入无人之城后认识的第一个人,也是他与琳琅关系缓和后两次接纳他的人。对方胆小油滑,安于现状,虽然有点小聪明,无意展露的那一手轻功功夫也不错,可是怎么瞧都不像是会主动参加狩猎的人。
四人拼杀,一人活。
琳琅早已不愿兄弟参与其中,阿元也没必要冒进涉险。
可现在阿元反常参加,琳琅也不得不为对方谋划。
“刚刚我又问了他为何参与,他说掌门病重想要出城去探望。”琳琅道,“这城中也并非与世隔绝,江湖上的大消息都会传进来。无崖山的上阳道人确实抱恙已久,近来病情也越发严重。”
“可阿元明明是被逐出师门的。”
“他说当年害他的是师兄弟而非师门,自己还俗后并无怨恨,更何况掌门也曾照拂过他,如今对方病重,他怎么都要去见对方最后一面,否则便是抱憾终身。”
“他就算赢了这狩猎,出城之时也不可在外人面前暴露身份,这念头未免太胆大了些。”李扶生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对劲,“这胖子是不是疯了?”
“他意已决,我也无权拦他。”琳琅眸色更暗,“出城之后的事另论,当务之急是在狩猎时为他寻个应对之法。”
事到如今还能如何应对?无非是打探好其余三城都是何人出战,针对他们的破绽寻求破敌之法。
眼见着琳琅的目光投了过来,李扶生先开口道,“我不知北城何人参与,但那日在城中混战,高手着实是不少。南城也不必说,像荆云飞那样身怀绝技的人还有许多。至于西城……小侯爷城府虽深,但一向体恤身边人,不然哪来的那么多死心塌地的兄弟?她能为周满几番涉险,也能为自己城里的人苦心谋划,不会叫他们轻易送命”
“依你这样说,阿元岂不是毫无胜算。”
“那要看他到底有没有藏私,你怎知他在你我面前展露的便是全部?”
一言毕,两人又沉默下来。
在这监牢里,你死我活是常有的事,提防算计也不可少。阿元比琳琅晚来了几个月,一直都生活在琳琅的庇护下,与琳琅算是最亲近的人。可这里不比他处,若想安稳活下去便不能全无保留,每个人都要有点自己的秘密。
琳琅未必不明白这个道理,可这次的事牵扯到了生死,纵使阿元真的藏私,他还是会为自己的兄弟担忧。
他的心思太好看透,李扶生忍不住笑笑,“小公子,你父亲想要换人也无可厚非,你确实不适合做个眼线。做眼线最忌讳的不是心不狠,而是意气用事。对自己监视的人,既不能同情也不能憎恨,你要记住你来这里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只是话至此处,他自己也叹了一声,“不过若不是因为你意气用事,此时此刻,你我也没机会坐到此处了。
从为了私怨设计围杀父亲赏识之人,再到动了恻隐之心放走必死的任务目标……哪一件那一桩不是意气用事?琳琅自己都时常觉得愧对父亲的期望。
可若非经历了这些事,他们二人也不会知晓彼此的秘密,更不会心平气和地坐在此处商量着一件事可取不可取。
倒真像是要与彼此掏心掏肺了。
琳琅心中不免又涌起了一丝后悔,心道自己此生最意气用事的事便是与身边这人和解。离开卧血城的时候他们二人说了恩怨两清,可是恩怨两清就该是陌生人了不是吗?怎么此刻还坐在这里将心中担忧说与对方知晓……
可李扶生说归说,话绕回到狩猎这事上,他还是站在阿元这边的,连酒都没醒,便说自己其实也不忍心看胖子真的死在狩猎里,要为对方想个保命制敌的法子。
对方行走江湖多年,又创立了如今声名显赫的金窗暖烟楼,琳琅当然相信他真的有办法可以帮阿元取胜,可是听对方这样说了之后却还是摇摇头,“不必了,我将这事说与你听不是为了让你想办法帮忙。”
李扶生微微侧眸,等着听他有何高见。
但琳琅却说,“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会出手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