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燕白致忧思过度只能闭门养病的消息传来时,末罗娑伽正在摆弄手里的几味药材。
对于药理,她其实不算精通也没有什么好奇心,以至于生活在北戎的时候,哪怕听到几个皇兄讨论博落回的事,她也听得不甚在意,最后只记住了其中的几味药材。也就是凭借着这几味药材,她与沈绥谋划多年,总算制出了与博落回有着相似效用的东西。但赝品终归是赝品,这药的药性及不上博落回,反噬却来得那样快。
天知道她亲眼看到无崖山那一行人好端端站在自己面前时心里的嫉恨。她根本无法相信,末罗内亚竟然真的将博落回的秘方交给了西阙王。那个小杂种……果然流着中原血的杂种就不能信。
可恨这沈绥竟然败在了封秋池手里,这一战怕不是要比他想传出去的消息更快传遍江湖,说不定还会传到四海帮其他人耳中,那吴珣玗恐怕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也不知这沈大帮主还能不能成事,搞不定博落回还搞不定自己的女人,真是不该指望他。
当一个女人指望着男人能成事能帮得上忙的时候,她才是真的要完蛋了。
一想起自己曾寄希望于那个无用的男人,末罗娑伽就暗恨自己。这天大地大,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能给她假身份。亏她还帮了他那么多忙,只希望能攀上单太师……现在倒好,那单太师和西阙王斗来斗去,恐怕也难成赢家,反倒要连累她。
到最后她果然还是要指望着自己。
只要她将准备的后手都安排好,只要她有博落回的秘方,只要她找到末罗内亚……想到这儿,恨恨捏着药草的末罗娑伽忽然眉头一皱,她开始回想自己最后一次见到末罗内亚的时候。
十年前的事情,实在是有些太久了。而那小杂种本就是个地位卑微的奴隶,每每出现在人前都像其他奴隶一样将头埋得很低,她几乎就没怎么见过对方的面容,也不屑于去看那像极了中原人的一张脸,以至于现在回忆起来,本就模糊的记忆更加茫然一片。
相反,她倒是对那小杂种的母亲记得很清楚。
她给自己取的假名李韬光是取自中原那句“韬光养晦”,但这“李”姓却是来自她三皇兄府里的一名中原侍妾。她未来南魏之前,只认识这么一个中原女子,甚至都不记得对方到底叫什么,只记得对方姓“李”,李又是中原大姓,她即便嫌恶对方身份,可伪造自己的身份时还是借用了对方的姓氏,毕竟对方的身份来历都是清楚的,她直接冒用了对方的籍贯,装作那李家村的亲戚,而非凭空捏造一个身份,所以这么多年也无人怀疑。
至于那李姓姬妾,不过是她三皇兄掳回的诸多女子中的一个,哪怕对方初入北戎时美得石破天惊,也很快便遭了厌弃,更何况对方生下的孩子半点不像北戎人,三皇子哪肯认下这个儿子,差点直接叫人扔出去活活掐死。可那柔弱得仿佛一阵风都能将其吹倒的李姑娘却像疯魔了一般,宁肯以身撞刀也要抢回自己的孩子。她本就是绝色之姿,血溅到那白皙娇嫩的肌肤上,更添几分艳色。三皇子当场便看直了眼睛。自那日起,他又重新宠幸起这个中原女子,而那女人不知做了什么讨好的事情,让他格外开恩,没有杀死那个孩子,只是丢进奴隶营那边任其自生自灭。
剩下的事,末罗娑伽并不清楚,只是偶尔会听人提起三皇兄家里这桩事,说那中原女人生下的孩子运气实在不好,竟然越长越没有北戎人的样子,一张脸生得极好,可惜像极了他的母亲……
像极了他的母亲,末罗娑伽又默念了一遍这句话,脑海中不知为何倏然闪过一道模糊的身影。她皱了皱眉,努力思索起这怪异感是从何而来,甚至将自己这几年里接触过的人一一想了一遍。
半晌,她手中的药材倏然掉落,可她毫无察觉,反而猛然跃起。
她想起来了,她终于想起来了。她不记得末罗内亚的面容,可是她还记得那李姓女子的脸。那对母子一直都长得十分相似,十年前相似,如今也相似。
而那样绝色出众的面容,她前几日还见过一次,而且对方出身成谜,年纪也对得上……
一股难抑的喜悦迅速在末罗娑伽心底蔓延开来,她想要挪动的双腿甚至因为激动而战栗起来。
成了……竟然就这么成了……这么多年过去,她终于找到了末罗内亚,她现在就要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咣当。”
她起身时动作太大,让身下的椅子都翻倒在地,这个不大不小的声响也掩过了她的一声短呼,而等到她想要大声喊叫的时候,身上的穴位已经被点住了。
动不得,喊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面前那副熟悉的面容对着自己笑了笑。
“大老板这是想去何处啊?”何总管好整以暇地站在她的对面,语气体贴又顺从,若不是手中的刀还架在她的脖子上,看起来真像是在关心她。
末罗娑伽喊也喊不出,唯有眼神中的惊恐暴露了此刻的心绪。就在椅子栽倒的同时,她已经察觉到身边有人,可眨眼间两人过了几招,学过《千行经》的她在对方面前却全无招架之力。
哪怕这些年来她从未真的相信过何也,却也不知对方隐藏得如此之深,连身手都掩饰得这样好。
而现在封秋池好端端的在那边信口开河,何总管也分毫未损地站在这里,只说明了一个道理——他们两个从一开始就一伙的。
原来是金窗暖烟楼……竟然是金窗暖烟楼!末罗娑伽曾猜测过金窗暖烟楼,因为江辞晚若真是末罗内亚,金窗暖烟楼盯上她也有迹可循。可现在她已经知道了江辞晚并不是末罗内亚,金窗暖烟楼到底与她有何仇怨,无缘无故就盯上了她?
眼见着她满眼的震惊与不解,知道答案的何总管却什么都没有说,而且他不会允许末罗娑伽再说什么了。
“大老板,你有自己该去的地方。”
*
末罗娑伽无故在沈宅内失踪,这事惹来盛逢好一顿搜查。
但事到如今,沈绥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思与对方周旋,勉强应付过去,便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屏退了婢女之后,他孤身打开了那封一直藏在身上的信——这是末罗娑伽,或者说,掳走末罗娑伽的人给他留的信。
信上说她已经找到了末罗内亚,但是此事牵扯重大,而且她听闻单太师在京中的境况不好,他们两人也得做别的打算,所以她要他先暂时离开沈家,两人另做计划。
这不是什么高明的计策,调虎离山罢了。
莫说沈绥已经看出端倪,就算看不出,他也不会去的。毕竟眼下这个形势已经偏离了他们最初的计划,今日的末罗娑伽若是真的找到了末罗内亚,那她绝不会好心来告知他,而是会抢占先机,先想办法将那博落回的秘方拿到手。
事到如今,他只能做最坏的猜测——末罗娑伽已经死了。若是她死了,事情确实有点麻烦,毕竟她还有很多事没有替他做完。但她死了也是件好事,现在全天下除了西阙王之外,知晓末罗内亚之事的人便只有他了。
想着,他烧了那封信,然后唤了心腹过来,叫他扮作自己的模样去赴末罗娑伽之约。
至于他自己……看着那已经被烧成灰的信纸,沈绥又一次地想到了自己寄出去的那些信。他是个聪明人,当然明白这次的事不仅是应愿和李扶生他们在对付自己,甚至除了朝堂上的西阙王,江湖上也定有势力在干涉此事。可是他已经不愿意去猜测那些人是谁了,无论是谁都不重要。
既然计划已经偏离,那他便走另一条路。
叫下属们搬出库房里珍藏已久的那些烟火后,他便🪞径自走去了客人们住着的院子。
似乎就是从盛逢开始插手天门宗弟子被杀一事开始,原本彼此猜测人心惶惶的几个门派就安分了下来,他们安静得让人一瞧便知道有异。但在盛逢眼皮底下杀人着实不是个好办法,沈绥也就将事情搁置到了今日,毕竟从计划开始偏离开始,这些人便注定离不开碎叶城了,今日死和明日死也没什么分别。
而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原本各自守着各自院子的几派弟子此刻都聚在了一起。见他出现,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站了起来。
但令沈绥意想不到的是,站在他们中间的人竟然是应愿。而在看到众人神色各异的眼神时,他便明白了——应愿将所有事情都说了。
这才几日,他们便要与他鱼死网破了?明明他们那边还是一团乱麻。
沈绥不禁皱了皱眉,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败在江辞晚手里的后果有这么严重吗?竟给了所有人勇气来与自己正面对抗。他们是真的觉得他打不过江辞晚也打不过其他人?
“沈绥。”在这僵持的气氛中,是应愿先开了口,“你勾结末罗娑伽的事已经传遍江湖了,你们四海帮二堂主吴珣玗平息了四海帮的乱子,当众说要来碎叶城查清真相,肃清叛徒。”
这话换做几日前说出来,沈绥定然是心中一震,可是此刻听来却只觉好笑,“你知道吗?你们这些把戏换做从前根本不会有人信,就算是真的,他们也会选择听不见。如今这么轻易就传遍四海帮,那是因为京中变天了,吴珣玗也不怕我了。”
他是输给这些小伎俩了吗?不是,他是输在了他们几人看不见的权势之争之下。因为单太师在与西阙王的斗争中露了颓势,大厦将倾之际,天也变了。
他甚至笃定道,“你们拉拢了吴珣玗多少次?他是不是从未敢真的应下过,直到单太师被西阙王斗倒了,我也败了,有人将无相剑法的破解之法送到了他手里。他彻底没了后顾之忧,才顺势做了他已经筹谋多年的事而已。”
他太聪明了,将这一切料想得清清楚楚,与事实并无多少出入。
可是应愿还是说了一件他并不知晓的事,“我们选择在这一刻动手,其实不仅仅是因为单太师倒台了,而是因为我们所有人都已经尽力了,时机到了。”
说着话,他往身侧一瞥,叶千面鬼鬼祟祟的从后面探出个头来,对着沈绥讨好地笑笑,“沈帮主,没办法啊,你早知道我利益至上,怎么就想不到你给我的利益不如他们给得多呢?”
到底是从何时开始呢。沈绥眼见的一切其实也是众人想让他看到的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