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期期没来赴约这件事让沈绥隐约有些不安,但更让他慌张的无疑是他寄出的书信毫无回应。
就在叶千面点破无崖山那几人的身份之后,他便传信给下面的堂口,包括武林中一些与他有过利益牵扯的门派,虽然未说博落回一事,但却巧妙的指出李扶生等人冒充无崖山弟子来到碎叶城意图不轨,天门宗弟子的死和《千行经》原本的事便是证据。
算上此次来到碎叶城的几个门派,再加上李扶生那几个人,几乎江湖上所有有头有脸的门派都能被牵扯其中。只要这个消息被传出,中原江湖无论如何都会大乱一场。哪怕他们不信天门宗弟子的死与无崖山有关,可李扶生等人死而复生又顶替无崖山弟子的身份这件事也足够惹人怀疑。
无论怎样想,这都是场天大的乱子。
只要乱起来,就有机可乘。
但沈绥怎么都没想到,自己递出去的消息竟然就此石沉大海,除了还在碎叶城的这几个门派之外,整个江湖平静得仿佛一滩无波无澜的死水。而留在碎叶城的几个门派还未闹得分崩离析,就共同见证了他败在封秋池手下的场面。
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
沈绥强压下心底的慌乱,冷静地分析着眼下的局势。他不相信下面那些人对自己传信所说的一切都无动于衷,现在外面仍是那样平静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局势被控制住了。
可到底是谁有这个本事从中作梗?
西阙王?还是说他们四海帮自己人反了水?吴珣玗那样谨慎,他怎么就有胆子干这么多年都不敢干的事情了?难道他已经得到无相剑法的破解之法了?这么快?到底是何时……
“叩叩。”
叩门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断了他杂乱的思绪。
有权利不经通传便来鸿鹄楼找他的人只有寥寥几个,都是不得不见的人,沈绥眉头一皱,却还是唤人进来。
但让他有些意想不到的是,来者竟然是燕白致。
仔细一算,这几日里他们两人各忙各的事,已经很久没见了。燕白致手里还端着安神的清茶,就像成婚这几年里那样,悉心地照料着他。
当她走近时,烛光映在女子风韵更胜从前的面容上,恍惚间竟让沈绥有了种两人还在京中缱绻温存的错觉。他忍不住多瞧了她几眼,可燕白致并不会寻常女子那样羞涩地避开目光,而是同样抬眸打量起他来。
平心而论,沈大帮主确实生了副好相貌,无论是年少时的意气风发还是如今年岁渐长的成熟稳重,他永远都是那般俊朗,这副好皮相与他那一手冠绝天下的好剑法一样,都带着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仿佛生来就是要站在高处被人仰视的。
可他的疏离却唯独不会对着她这个做妻子的。
成婚八载,他们朝夕共处耳鬓厮磨,连生了一儿一女,若说没有过好时光,才是真的在骗人。以至于燕白致瞧了瞧他,想说的话在嘴边打了个转,最后先出口的还是一句,“阿绥,没想到直到今日,我仍是于你有愧。”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将沈绥那恍惚的心绪又拉了回来,他脸色一变,“夫人这是在说什么?”
可燕白致却仍是坦然地看着他,不顾他脸色如何,她自顾自地寻了个椅子在他对面坐下,这才开了口,“几日前,有人同我说,当年的事其实是我做错了。”
她错在把姻缘当作报还恩情的唯一办法。
当年沈绥设计了那一场好戏让她无法再提退婚一事,她偏偏也就认为自己必须如此才能报还恩情。可这世上报还恩情的方法千千万,沈绥铺了一个陷阱在她面前,她就委屈自己跳了进去。是谁说恩情非要以身相许才能报还?他们本是江湖儿女,恩怨往来皆是寻常。沈绥在四海帮根基未稳,又有火桥帮这个大敌,在这个紧要关头,剑法出众的她完全可以作为沈绥的帮手,为他出谋划策冲锋陷阵,以恩义报还恩义,而非以身相许做个万事不理的沈夫人。
燕白致是多么聪慧的女子,当年的她未尝没想到这个道理,可她却还是因为江湖上的流言选择委屈自己保全沈绥的脸面。而应愿做了和她一样的错事,都因为心中那点愧疚,便觉得这场婚事能平息一切。
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那时我便错了。可我其实从未后悔过,毕竟我已经选了这条路,我便不该后悔。”燕白致看着面前的丈夫几次变了脸色,可她坚持说了下去,“而这几年里,无论你待我到底是真心,还是已经习惯了把对外人伪造的假象当成事实,你待我确实很好,我否认不得。既然如此,若说这天底下有谁不能背叛你,那便是我。”
纵然天下人都有立场去指责沈绥,可燕白致没有。他对不起天下人,成婚后却从未对不起她。谁都可以算计他谋害他,唯独她燕白致不可以。旁人与他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可那些仇怨并不是她的。如今她所做的一切或许是为了家国大义,但有些事永远都无法两相抵消,她终究是愧对于他。
正如她所说,无论是真心还是已经将伪装当成现实,沈绥待她确实如外界传言的那般,百依百顺,无可挑剔。即便在眼下这样的形势下,他明知她在找证据,却还是没有对她做什么。这或许是因为他知道大局并非是一两件证据便能改变的,也或许是真的不愿与她彻底撕破和平站在对立面……
无论如何,他终究是没有动过对付她的念头。
“你来与我说这些,就是想告诉我,你打算背叛我了?”沈绥语气里尽是讽刺,他觉得眼下的场景当真好笑,“你知不知道,你在我眼皮底下做的每一件事,我都心知肚明,可我什么都没有计较。我不仅不计较,我甚至还曾想着,若是有朝一日我成功了,四海帮真的能成为天下第一大帮,我真的能号令江湖了,到了那时,你便一定能理解我。只要你能理解我,之前的种种都算不了什么,我什么都不会在乎……”
“我永远都无法理解你。”燕白致平静地打断了他的话,然后这么多年来第一次问出了压在心底许久的那个问题,“阿绥,你本就什么都有了,为何一定要号令江湖呢?”
“你果然是不明白。”原本愤恨不已的沈绥听了这话后反而笑出了声,“你果然是不明白啊……你怎么会明白呢,你怎么会明白永远都差那么一口气,到底是什么感觉。”
他年少成名,人人都称赞他是少年英才,将来必有大作为。可江湖辈有才人出,像他一般被夸赞的人还有许多,他是其中最无可挑剔的那个,却并非风头最盛的那个。等到进了四海帮之后,他成了其中的佼佼者,本以为自己崭露头角之后也能争一争那帮主的位置,可是他根基不稳优势不多,始终都无法更进一步。
终于,在他不惜勾结末罗娑伽也干成了一件足以震惊天下的大事之后,他终于坐上了四海帮帮主的位置,成了名扬四海的那个人,距离号令武林似乎只有一步之遥了。
可这一步,他也没能迈上去。
差一点,又是差一点,始终都是差一点。
比起遥不可及之事,始终差着的这一口气更让他不甘痛苦,恐怕至死都无法释怀。
燕白致当然无法理解他的心情,她怔怔看了他许久,只觉对方已经陷入“称霸江湖”这个执念中无法挣脱了。
“就算你真的成功又能如何?”她不懂,“就算你是天下第一,也总有人会取代你,可你却要为此断送那么多条性命,虚名之下,白骨藏哀,你做不了真正的赢家。”
“什么叫真正的赢家?你都未做过天下第一,你怎么会知道?当我坐上那个位置之后,我自会告诉你我算不算真正的赢家。”说着话,他的脸色终于一点点冷下去,“在此之前,白致,你只需要看着我赢下这一局就足够了。我还是会得到我想要的东西,谁也不能阻拦。”
多年前他便赢来了想要的美人,赢回了自己的尊严,如今也一样。若是再有第二个应愿来碍事,他还是会让对方知晓代价。
“可是你现在已经要输了。”燕白致平静地说着。
“不到最后一步,你怎么知道他们是真的赢了?”
“阿绥……”
“或许你还不知道。”甩手出门之前,沈绥看着自己相濡以沫的妻子,声音里透着几分空洞,“当年我伏击北戎虽有算计,但差点死在那一战里也是事实,我不是故意躲起来的,而是重伤之下无法挪动一步,那段日子里我曾经也想过自己所做的一切到底值不值,若是我这一身武功废了,今后我还要不要活下去。可是就在我几乎想要放弃一切的时候,我见到了你,你顶着我的名号在外行走,踏遍千山万水就为了寻找我,你那一路走得艰辛,可却不觉辛苦,眼中却只有悲伤和歉疚。世间流言伤你太深,可你心中仍对我有愧。那一瞬间,我是真想就这么放弃一切,也放你自由。”
“可是你并没有。”
“因为我做不到!”沈绥飞快地说着,几近扭曲的声音似乎又忆起了当年的一切,“只是见了你一眼,我便似乎也有了走下去的勇气,所以我硬撑着一口气又从鬼门关爬了回来。这时我才知道我还是不甘心的,我不甘心一切终成空,不甘心我本该拥有的东西都从我手中溜走,包括你。”
“我不是你……”
“你不是我的东西,我知道。”沈绥又笑了起来,“你也不是应愿的东西,你不会因为不愿意和我成婚便愿意选择应愿,这些都不是你想要的,我一直都知道。白致,你以为我真的不懂你吗?若我真的认为你的不愿是与应愿有关,当年他必死无疑。我对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泄愤罢了,我恨我懂你心中所想,可我偏不会让你如愿,所以只能将这份郁结宣泄于旁人身上。你无辜,他更无辜,他甚至都不见得比我更懂你。可是白致,没办法,已经闹到这个地步了。我们都只能在各自的路上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