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话，沈绥敢说，叶千面却不敢传。同为通晓医理之人，叶千面怕极了那个古怪的少年人，
深知比起应愿那些舞刀弄枪之人，这个杀人于无形的幽冥谷鬼医才是真的可怕。
无法，沈绥只能写下了一封信笺，由叶千面战战兢兢扔进了何期期的房间。
但出乎沈绥意料的是，在这之后他等了许久，都没有等来何期期。
那封信送到了吗？
送到了。
何期期捏着那信笺看了三遍。但在他将要出门的时候，却被赵别意堵在了门口。
“你做什么去？”小侯爷的目光一转，落在了他手上那封信笺上，然后轻而易举地从对方手里抽走了这东西。
溧水河畔，宋家阿婉。
简简单单八个字，却刺眼得很。
何期期没有拒绝她扯走这张纸，但从她目光落在纸上开始，他便死死盯住了她的表情，直到看到她脸上闪过了一丝难掩的惊慌，他顿时明白过来，当即露出了一副悲愤的神情，“原来你知道！”
猝不及防的质问让赵别意这样能言善辩的人都一时接不上话，她罕见地怔了怔，目光落在对面的少年人脸上。
太年轻了……目光在对方面容上转过的时候，赵别意忍不住在心底感叹了一声。这般年少，性子怎会那般乖张，肆无忌惮，当真是生来如此吗？
她很想对对方挤出个笑脸来，可是传闻中连刀架在脖子上都会说“好玩”的何期期却是第一次露出了如此羞愤又悲拗的神情里。
她立刻收敛了表情，“何期期，那不是你的错……”
“你既然早就知道，是不是也曾怜悯于我？”这少年人的声音都有些飘忽，仿佛索命的怨灵。
赵别意忍不住嗅了下周围的气息，闻不到一丝一毫的异味，哪怕她知道对方不会因为这点小事便下手，但她也知道对方用毒的本事已然超越了幽冥谷的一水先生，当为天下第一。若他当真发起疯来，她怕不是活不过一瞬。这样一想，身体已经本能地做出了防御的姿态。
她几不可见的避退让他神情一滞，更觉讽刺。
赵别意也立刻意识到了自己防备的动作不妥，刚想上前，何期期却已经退了一步。对方从未露出过这样的表情，这让一向镇定自若的小侯爷也有了些许慌张，她不禁张口道，“有何值得怜悯，这世上身不由己的事情数之不尽，谁能万事遂意？我又何尝没有想要隐瞒之事。”
但何期期却直直看向她的双眼，“其实我并没有你想得那般在意此事。”
那个秘密他确实不想让外人知晓，但旁人若是真的拿来威胁他嘲讽他，他反而不甚在意。就好比李扶生初入无人之城时随口的威胁，他不仅没有恼怒，反而借此机会识相地示了弱。今日收到这信笺，他也本是想去瞧个热闹，看看沈大帮主能说出什么话来。
他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在乎。
可他唯独不想旁人因此怜悯他，尤其是面前这个人。
“我也没有在意过……”赵别意很想为自己分辨几句。
可是何期期已经张口问她，“你得知此事时当真未做他想？八十余岁的耄耋老人，仰仗着自己精通药理，竟然与刚刚及笄的少女生下了孩子，你当真未觉得此事荒谬可笑，未觉得那孩子可怜可悲？”
赵别意被问得哑口无言。她其实可以用谎言敷衍过去，但迎上这少年人的目光时，却不自觉地沉默了下来。
她当然还记得自己听闻此事时的心情。那溧水河畔的宋家阿婉，其实正是何期期的母亲。而这乳名婉儿的姑娘在刚刚及笄那一年家中遭难，刚巧遇上了幽冥谷的一水先生。他收留了她在谷中做些杂事，可她却在一年之后生下了了一个孩子。谁也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也永远都问不出了，因为就在生下这孩子的第二天，婉儿便自尽而亡。
她在幽冥谷住了足有一年，当然知道哪种解药是无从解毒的。幽冥谷众人纵然有心去救，却也无力回天。而且他们仍在诧异，一个刚生下孩子的母亲，到底抱着多大的死志，又谋划了多久，才挑选了那种必死的毒药灌进嘴里，对这世间，对自己刚生下的儿子，竟然没有半分留恋？
最后还是谷中一名姓何的师兄收养了这个刚出生的孩子，取名为何期期。
幽冥谷这种邪门的地方，自小生活在那里的孩子多是孤儿出身，何期期也不算特殊，而婉儿之死终究是有些离奇，师父师叔们刻意瞒了过去，也便无人去问。以至于随着何期期渐渐长大，世人只知他是天纵奇才，是幽冥谷唯一的一个大夫。但却始终无人知晓他的父母是谁。
可是有些秘密终究是纸包不住火，想查还是不难查得出来。
何期期进入无人之城的第一日便识破了赵别意的身份，但他非但没有揭穿她，反觉此事实在有趣，甚至觉得自己没有白来无人之城。
可他将此事当成取乐之事，赵别意却如临大敌，她迫不及待地也想掌控对方的秘密，可最终却听来了这个故事，也知晓了何期期为何会被一水先生如此看重。不是因为这孩子是天纵奇才，而是因为他是一水先生唯一的儿子。
耄耋之年的一水先生恋上了那如花似玉的少女，仰仗着自己是全天下最精通药理之人，竟然想办法让对方怀上了自己的孩子，最终成功生下了何期期。
但婉儿不堪此事，几次想要带着腹中的孩子自尽都被一水先生牢牢看守住，直到生产完，那个面目可憎的老人已经沉浸在有了儿子的喜悦中，她才终于得以解脱一死了之。
这整件事荒谬又令人作呕，当年刚刚知晓真相的何期期甚至当场干呕起来。他未被生母抚养过一日，自然称不上母子情深，但在看到那个被他称作“师祖”的父亲时，那种令他浑身颤栗的厌恶感还是涌上了心头。
只是他被对方悉心抚养长大，也曾尊敬过这个德高望重的老人，他没有办法对自己的亲生父亲做些什么，最终也只能远离师门。离开幽冥谷，死生不复相见。
这样一桩故事，自然是值得唏嘘又怜悯的。
可何期期唯独不想要这份怜悯，他宁肯旁人以此威胁他嘲讽他。可唯独怜悯，他不知如何应对。
尤其是面对眼前之人。
眼见着他神色崩塌，赵别意心知以对方的心性，自己说什么都无用，于是也狠了狠心张口道，“若是能做选择，你不愿出生，我也不愿。”
她坦然道，当年两人初识之时，她其实隐瞒了真相。
“我并非是因为父亲想要保住世袭的爵位才扮了男子，而是因为我本不是侯府夫人的孩子，而是我父亲与一江湖女子所生。她不愿离开塞外，只将我交给了父亲，刚巧父亲带我回府时，我那同父异母的兄长，缁宁侯府真正的公子夭折了，没名没份的我便顶替了他的位置，成了侯府唯一的小侯爷。”
这件事赵别意从未与人提起过，哪怕是西阙王陈衍都对她真正的身世有些捉摸不透。而在何期期惊异的目光中，小侯爷继续说着，“因我父亲不想我忘记生母，所以我自小便知道自己的身世。可他和我母亲却都想让我留在京中过那锦衣玉食的日子，所以谁也未曾告诉我，我母亲到底是谁。万幸的是，我母亲似乎也未忘了我这个女儿，在我刚刚懂事时，她便派了人来京中偷偷教我习武，先后不知换了多少师父，我才学来了这一身的本事。可是他们仍然不肯告诉我，我母亲到底在何处。我只能不停地打探，不停地追查，久而久之，我的消息灵通得能知晓天下事，却还是不知我母亲到底是谁。”
“可你还是查出了这些武艺出自何处。”直至此刻，何期期方才明白对方一直以来的古怪之处，他甚至全然忘了自己刚刚还在悲愤之中，不自觉地说出了那个答案，“玉关明雪园。”
从很久之前开始，小侯爷对玉关明雪园便格外的在意。可那实在是个神秘的地方，神秘得让人无从打探。他们至今所结识的人里面，或许只有应愿与燕白致是实实在在接触过玉关明雪园的。
也怪不得这几日里赵别意一直借着查案之名和燕白致拉近了关系……何期期此刻方才恍然。
而赵别意也并未否认，只是笑道，“你看，我就说这世上诸人皆有自己的不顺遂，何人也不能例外。”
她说话时的声音意外得轻，这让何期期一颗心都不自觉揪了一下。小侯爷一直防备着旁人，说话已经习惯了真假掺半，何曾这样坦白过心迹？
缁宁候落罪入狱后不久便撒手人寰，天大地大，小侯爷也只有那唯一的亲人了。
何期期彻底忘了自己刚刚的感伤，不禁开口道，“我帮你找。待到一切了结，我一定会帮你找到。”
赵别意也笑了笑，她眼底的怅惘飞速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势在必得，“一定会了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