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明玉关雪,叶暖金窗烟。
在江湖轶闻中,建在塞外的玉关明雪园是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门下弟子一心专研武学道法,很少理会世俗之争,只在中原武林大乱的时候站出来主持过几次公道,其门派武学高深莫测,一夜之间震惊天下。江湖中人无不惊叹,以至于每次提起“玉关明雪园”时话语间总是带着三分钦佩。
但金窗暖烟楼却不同。
相传金窗暖烟楼立派之人李扶生初入江湖之时听来了这句诗,便也仿着“玉关明雪园”之名在太湖边上创立了“金窗暖烟楼”,由唯一的徒弟谢之之做了楼主,在短短几年间便招揽千百部属,渐渐有横行江湖之势。可同样是一夜之间用惊世武功震惊了整个江湖,谢之之行事却全凭自己心意,并不在意所谓的“正邪”之分,旁人自然有看不惯这般行事的,但都碍于她这一身武艺不敢与其一较高下。
清波步、推云掌、小重山……遍寻江湖都寻不到这些绝世武学的出处,这也让天下人更加好奇她的师父李扶生到底是何来路。只是李扶生行踪莫测,从不轻易在江湖上露面,也不理会楼中事务,唯一一次现身便是在京中的成家铺子。那还是五年前,谢之之遭了太行宫暗算,苦战十余人之后终是不敌,千钧一发之时,正是李扶生出现力挽狂澜,孤身迎战太行宫宫主和四大护法,完胜后带着谢之之全身而退,让亲历了那一战的太行宫弟子胆寒不已,也让在场之人看清了他的真面目,那竟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若是以此推断,金窗暖烟楼创立之时他甚至还未及弱冠。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人就能以那一身武学独霸江湖,南魏武林到底是何时出了这样一个惊世之才?
自那日混战之后,李扶生的名声就这样传遍了江湖。旁人不知他武功到底有多高深,只知所见者无不惊叹,便也心生仰慕,开始寻起踪迹。但自此之后李扶生却再也没有在人前露过面,直到今时今日。
“当年我刚巧离京远游,未能亲眼见识成家铺子那一战,实在可惜。”赵别意的目光在李扶生那狼狈的模样上打了个转,“不曾想,今日竟在这里相见了。”
这话说得客气,但李扶生也心知对方对自己的了解绝对不像他所说得那般简单。只是此刻他也无心去探究这小侯爷藏着多少心眼,见对方说完了,便胡乱摆摆手,留下一句“日后见面的日子多着呢”,接着扭身便走。
赵别意果然没有出言阻止。
只是他们在这里闹出这番动静,到底还是惊动了东城的其他人。李扶生初来乍到,不知东西两城交情如何,也不知赵别意大摇大摆来到东城琳琅会作何反应,眼下听到不远处的喧闹声,还是决定先寻个庇身之处。
经他白日这么一闹,东城各处哨所的戒备比往日更严,但这于李扶生而言并不算难。不出片刻,他已经翻过那高高的围墙来到了长街交汇处。
夜深风凉,他穿着这身单衣尚且觉得有些冷,这两条主街上却随处可见衣不蔽体之人。天色已深,可他们宁肯瑟缩在墙角也未敢去抢夺那东城墙外的草屋,大抵是知道那里属于琳琅。李扶生本是要往城南走,经过此地时却也鬼使神差地站住了脚步,扭头一瞧,果见那草屋里正坐着一个人。
他蹲坐在草屋门边,月光洒下来隐约照亮了大半张脸,竟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人!但那一身打扮却颇为讲究,一看就是城中手握大权的人物。李扶生望过去的时候,他也抬眼向着李扶生望了过来,两人隔着五步的距离遥遥对视了一眼,就这样盯着彼此,谁也没动。
可是这夜色的沉寂迟早会被打破。
不知名的鸟儿扑棱着翅膀从树上振翅飞起,草屋里的少年也终于站起身,只是仍旧一言不发,就这样直愣愣地从李扶生身边走了过去。也就在这个擦身而过的瞬间,李扶生嗅着对方身上鹿铃草的幽香,终于确信了对方的身份。
“幽冥谷的海蚀崖下种满了鹿铃草,风一吹过,香飘三里,满山谷都是这个味道,何况是常年累月与其相伴的谷中弟子们。”他慢悠悠地说着,然后扭头看向身后驻足的少年人,“何期期,江湖传言,你是幽冥谷谷主一水先生最小的徒孙,因天资聪慧才得了一水先生亲自指点,其实不然,就算你资质平平,那老头子照样会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毕竟你可是……”
“我手上什么都没有。”何期期倏然抬起双手打断了他的话,那白净修长的指尖干干净净,确实如他所说那般什么都未沾染,“你的身份传得比你逃出东城的动作还快。我既已知道你是谁,便没有必要与你一较高下。论解毒,你才是行家,我师祖说的。”
幽冥谷以制毒之法闻名天下,化骨杀人于无形,且毫无提防之法,乃至于门下弟子皆不以武艺见长,却无人敢冒犯幽冥谷分毫。但即便是像何期期这样尽得幽冥谷真传的弟子,也曾听谷主一水先生说过一句话——制毒,无人能出幽冥谷左右,解毒,金窗暖烟楼李扶生才是行家。
只是谷主同样说过,幽冥谷弟子宁死也绝不与李扶生为伍。
何期期仿佛不知道这句话有多冒犯似的,眼下便当着李扶生本人的面一板一眼地复述了一遍。直说得李扶生有些无言,半天才失笑道,“不就是因为他要毒死的人被我救起来了,那老头子记仇竟然记这么久……”
可是何期期并未多言,只是转过身打量起他这身狼狈模样,坦言道,“就算没有谷主这句话,我也不能收留你在南城。”
“为何?”
“麻烦。”少年人不假思索,也不加半分掩饰,“你初来乍到便向琳琅寻衅,应是听说了琳琅才是这城中最不好惹的,以为探了他的底细就能探得这座监牢的底细,只是事与愿违,闹了一通反而觉得东城不宜久留,便想来投奔南城,因为你对我了解最深,也不像别人那样害怕与我打交道。只是连赵别意都觉得棘手的事,我更觉麻烦。”
李扶生年少成名,武功极高,性子却像传闻中那样肆意乖张。这样一个人物出现在无人之城到底是好是坏,谁也无法断言,也不想轻易与其相交。
这何期期年纪虽小,但却将眼下的形势看得一清二楚。就连李扶生也不得不承认对方所言确实没错。
只是这样一来,原本的打算也就此破灭了。若是再执意纠缠,怕是要自讨没趣,李扶生只能在这寒风里抱起臂膀,打量着往城北走的路。
可是他准备动身了,何期期却反倒驻足在原地。他回首,便见这少年人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怎么?反悔了?”李扶生明知对方不是此意,偏要这样问上一句。
何期期摇摇头,“只是想看看你会不会真的去北城。”
“我若是去了……”
“江湖传言里,你对天下武学无所不窥,我还未见识过这样高的武功,很想见见。”何期期说着说着,那没有半分波澜的瞳子里竟闪过一丝光亮,“你去杀了江辞晚吧,杀了他,你就是天下第一。”
他话语间尽是期待,却全无坑人害人的坏心思,明明是怂恿对方去杀人,却好像这只是一件能用来取乐的事情罢了。
李扶生忍不住多瞧了他两眼,“可我若是输了呢?”
“那我就更知道江盟主惹不得了。”何期期答得爽快,“日后见了他,定是要躲远些的。”
他回答得这么坦荡,反倒叫人无从气恼。李扶生不禁笑笑,接着认真说道,“江盟主剑法高深,独步武林,你不敢惹,我也不敢。”
说罢,还真就停下脚步不再往北城走了。
这让何期期忍不住多瞧了他几眼,心道这人还真像城中传闻那样,行事随心所欲,说去就去,说不去就不去。
“西南两处不想与你为伍,你又不敢招惹城北那位,现在还能往哪里去?”他不解。
谁道李扶生竟然摆摆手,“哪儿也不去了。”
说着话,便往那个草屋走去,“我看此处就不错。”
这草屋也不知是谁搭建的,瞧着破破烂烂,但里面坐上四五个人也不拥挤,遮风避雨更不在话下。白日里挤在里面的人此刻都已不在,李扶生一个人舒舒服服地躺进去,随手扯过两旁的枯草堆往身上盖了盖,竟真的摆出了要在这里过夜的姿态。
见他打定了心思,外面的何期期虽觉意外,却也没有多言。李扶生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能察觉到对方站了片刻后还是离开了,于是也舒服地翻了个身,竟真的放任自己进入了梦乡。
这一日折腾得不轻,从头到脚没有一处是舒坦的,好不容易寻了个可以放松躺下的地方,哪怕这草屋的地上只铺了薄薄一层稻草,李扶生仍觉得这是自己多日来睡得最舒服的一觉,以至于听到那朦朦胧胧传来的声音时,自己还以为尚在梦中。
可是那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李扶生。”
清清冷冷的声音,听着倒有些熟悉。
李扶生勉强自己睁开半只眼睛,那尚且模糊的视线里出现的是一个清瘦的身形,再努力瞧瞧,这人穿了一身不错的衣裳,就是有些眼熟,好像正是自己昨日抢的那一件。
“一晚过去,伤养得不错啊。”懒懒坐起身,李扶生并不意外地看向眼前的年轻男人,“都有余力来报复我了。”
他故意拖长了声音,带着三分调侃,好似在嘲讽人似的。
但站在草屋边的人却没有恼怒,反而从随从手里接过了衣物和伤药,然后向他递了过来,“治好你的伤,穿上衣服。”
李扶生不过是瞄了一眼就知道这都是好东西,不禁惊讶,“琳琅,你比我想象得还要大方啊。”
只见那站在草屋外的年轻人正是消失了一整夜的琳琅,他还穿着李扶生昨日为他抢来的那身衣服,外露的伤口也仍被缠裹着,但整个人除了脸色苍白了些,并无多少疲态,此刻向着屋内之人递出东西,眼眸一垂,神情间也染上了几分城中上位者的冷肃之色。
但是李扶生说归说,却没有伸手去接。
琳琅抬眸,正对上对方那双永远在笑但永远都望不到底的眼睛。须臾,他敛下眸子,“我在东四街等你,胖子会给你带路。”
此言一出,意味自不必说。
李扶生忍不住望了望外面的长街,眼下天明气清,伫立在那日光下的高墙也笼上了一层光亮,晃得人看不清跃进其中的路。
他终是收回目光,然后冲着琳琅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