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能这么快想通并来招揽自己,实在是出乎李扶生的意料。
自昨日听胖子介绍完这东西南北四城之后,李扶生心里便清楚,自己最终还是会投奔这最让人摸不透的东城,而东城的琳琅也势必会回来拉拢自己。
“你没底细,我叫人顾忌,这偌大个无人之城,只有你我二人愿意与彼此为伍。”他幽幽说着,顺手扯走了琳琅手里的酒坛子,“但我本以为你会气恼个三五日,再强迫自己舍下脸面来找我。”
眼下他们正在东四街那栋小楼的屋顶上,李扶生已经换好了一身干净舒服的衣裳,身上的伤口也都敷上了药妥善包扎起来,此刻懒洋洋地躺在日光之下,望着远阔天色,有那么一瞬,倒真让人忘了自己还身在牢狱。
可给了他这些东西的人却容不得他这般懒散悠闲。
“东城接纳你是有条件的。”琳琅开门见山。
李扶生心不在焉地点着头,“自然自然,能让您不计前嫌收留我这个大麻烦,这东城定是有用得到我的地方。说吧,杀人还是放火,您尽管张口……”
他一张嘴便开始胡言乱语,琳琅的眉头又忍不住蹙了起来,但还是耐心等着这人喝了半坛子酒之后,才开口问他,“在这之前,我需要你回答我,你到底为何会来到无人之城?”
这其实是很多初来此地的犯人最忌讳的一件事。但李扶生却并未避之不谈,反倒笑着抬头看他,“你听到什么江湖传闻了?”
“太行宫寻仇。”
“哦?”一听这话,李扶生来了兴致,“据我所知,我上个月二十三才和那太行宫的新宫主见了一面,今日是初八。不过短短半月,我与他约战太湖且惨败身死的消息就已经从江南传到这边塞之地了?”
可琳琅并未理会他言语间的讽刺,只是静静地将目光投过来,等着他的答案。
半晌,李扶生自觉没趣,扯了扯被压住的衣服站起身,“江湖传言并不是全无可信之处,我确实与那太行宫的宫主见了一面,只不过并非约战,而是不巧碰见了,那叫什么来着,狭路相逢!他也确实比他的师父要强出一些,孤身一人也能跟我打得有来有回,我本还想称赞他几句,谁知还是高看了他,这人竟提前设下了埋伏暗算我。若说百余人围攻我一人,也算我输了,那我确实输了,只是侥幸未死罢了。”
“在这之后呢?”琳琅问。
李扶生一下子便笑了,“明知故问?”
他们这些在传闻中已死的人到底是怎么出现在这无人之城的,每个人心里都清楚得很。
那一日李扶生在百余人围攻之下只能仓皇逃命,但双拳难敌四手,哪怕最终他倚仗自己轻功卓绝逃出重围,却还是因为身负重伤倒在太湖边等死。而等到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已不是那江南山水,而是一个十尺见方的牢笼。这笼子被放置着在一个密不透光的房间里,足足关了他三天三夜才将他放了出去,期间有人来送吃喝和汤药,但每一个人都又聋又哑,绝不会理会他所说的任何一句话。
几日里,李扶生不是没有想过反抗,可是全身上下却用不上半点力气,也不知最初救起他的人到底给他喂了什么药。而等到他们将他拖出房间后,他才发现这竟然是一座建在深山中的大宅子,当他狼狈不堪地被压到另一间窗明几净的房间里时,这宅子的主人正坐在窗边翻着手中书页,见他进来了,便将这书随手掷到了一边。日光太刺眼,让已经适应了黑暗的李扶生差点睁不开眼睛,但他不过是抬眸一瞧,还是认出了对方手中那本书其实是失传已久的《千行经》。
相传《千行经》内记载的乃是江湖绝顶内功,为了争夺此秘籍,南魏武林曾经多次大动干戈,不知引发了多少杀戮流过多少血。可是此时此刻,它却被这宅子的主人随手掷出。李扶生努力睁大了眼睛,但还未等他看清眼前人模样,便已听对方开口道,“扶生,扶之使生,你这样的人竟然取了一个这样的名字。”
对方忍不住嗤笑一声,“现在我也给你一条生路,只是不知你愿不愿意了。”
李扶生自然没有拒绝。
“我贪生畏死,命都握在人家手里了,哪还有别的出路,只能来了。”李扶生摆出一副坦诚模样。
但此人信口胡言已是家常便饭,琳琅仍是半信半疑,只问他,“那你可知那大宅子的主人是谁?”
偌大个无人之城里,其实只有寥寥数十人亲眼见过那个大宅子的主人,而这数十人中能够认出猜出那主人身份的不足一半。
李扶生就是其中之一。
他本想随口敷衍过去,但看着琳琅那平静却笃定的眼神,也只能叹了声气,“那可是征伐北戎的大功臣啊……”
许多年前,南魏山河还不似如今这样太平。西北小国北戎吞并西域各国迅速崛起,短短时间里成为西方霸主,甚至大有进主中原之意,多次进犯边境,攻城掠地,视中原人为人牲,肆意践踏,南魏百姓苦不堪言。危难之际,幸得先帝第十四子西阙王陈衍带兵北下,苦战三载,终于踏平北戎。
可就是这样一个平定战乱的大功臣,被天下百姓传颂敬仰的天潢贵胄,竟然与这座不为世人所知的监牢有了牵扯。
李扶生不知道这城中的人都对此事如何作想,又有没有追查过真相,但于他自己而言,当认出那大宅子的主人便是西阙王那一刻,他便清楚自己的“生路”已经断了,只能选择对方给他铺就的这条路。
“我也想知道这一切的缘由,想知道这个鬼地方到底有什么秘密,可是现在看来,它的底细不比你的来路容易探究。”李扶生无奈摊手,“那我又该怎么办?既来之则安之罢了。”
他说自己甚至都没有想过破坏此处的规矩,而是像众人一样老老实实为自己寻个安身之处,只是大家听了他的名号之后都不待见他罢了。
这番话就纯属信口胡诌了,琳琅连眉头都懒于蹙起,只是招呼着他下楼。
东四街是东城最长也是最热闹的一条街,当年琳琅初入无人之城,就是在这东四街得了势,一步步走到了整个东城掌权人的位置,究其原因,不仅是因为他自己有本事,也是因为这东四街的兄弟们都衷心追随他。眼下见他们两人来到街上,几个心腹下属便都凑了上来,琳琅也为李扶生一一介绍。
“阿元。”最先被提起的就是那个已经和李扶生打了几次交道的胖子,琳琅也没有否认李扶生最开始的猜测,“他确实是无崖山还俗的道士,但却是被同门迫害不得不离开师门,再加上药物反噬才成了这个模样。”
“怪不得啊……”李扶生脑中不禁浮起了无崖山道士们那精瘦强干的模样,再打量一眼阿元,不禁有些唏嘘。
可阿元自己却蛮不在乎,“被同门暗算也是我自己学艺不精,到了这城里的时候,别人却欺我重病在身差点要了我的命,幸好有琳琅出手救我,想方设法为我医治,有幸得遇恩人,从前的事又算得了什么?”
而接下来要介绍的人是那个被李扶生错认为琳琅的中年书生,原来他便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卦师黄粱梦,但据他自己所言,他更擅长机关之术,卜卦其实并不高明,反倒因为这虚无的名声探知了不少雇主的秘密,最后招致追杀灭口。而进了无人之城之后也难寻安宁,从前的雇主认出了他,怕他抖出自己的秘密,差点活埋了他。幸好琳琅保了他一命,甚至愿意为他这个初来投靠东城的新人去向南城何期期讨要治伤的药。
“此等恩德,今世怕是难以报还啊。”说话时,黄粱梦的目光甚至还在反复打量着李扶生,像是仍不放心将这样一个祸害放在老大身边。
而接下来介绍的几个人无一不在说自己身受琳琅恩德,对李扶生这个大闹东城打伤琳琅的人也并没有多少好脸色。可李扶生并未在意,反倒饶有兴致地听着这些故事,大抵明白了琳琅地位如此牢固的原因。
他确实有本事没错,也确实因为来路不明被西南北三城掌权人都忌惮着。但在这个弱肉强食的监牢里,他在东城的地位无人能够撼动,也离不开这些兄弟们的衷心拥护追随。单说昨日那事,堂堂掌权人在自己的地盘被人欺辱成那般模样,底下的人竟然都未趁机夺权,东城也未乱成什么模样,足见一斑。
“有点本事啊。”越是了解,李扶生越对这年轻人好奇,“明明连真名真姓都不为人知。”
被对方这样百般打探来历,琳琅却也未恼,反而第一次回应了他,“江湖上有一类人,从不会以真名真姓示人,你猜是哪一类人?”
“杀手。”
答案并不难猜。
李扶生说完后自己先笑了,“确实,你那一身武艺做个杀手是天经地义。”
与人比武会落了下风,暗杀却是一流的。再回想一下昨日的情形,他甚至毫不怀疑琳琅是真的曾做过这样的行当,这个出身或许并非谎言。
但更多的事却无法再追问下去了。
李扶生忍不住往旁边瞄了一眼,此刻他与琳琅并肩走在这东四街的大道上,两侧皆是高墙之外没有的屋宇高楼,吃穿用度一应俱全,兄弟们跟随在身边,走到何处都是欢声笑闹,真是难得的安宁。只是这一切就如镜花水月,看似平静,万不能泛起波澜。
心平气和聊了这许多,怎么也该到各取所需的时候了。
眼见着琳琅一直未言明目的,李扶生便先开了口,“这无人之城总不能白白养着这么多人,生活在这高墙之中,吃穿用度一应不缺,难道就不需要付出些代价吗?”
而琳琅也顺势答道,“七日之后便是狩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