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永远都记得,赵别意问出这句话时,天地好像都停滞了一瞬。
可是李扶生却连脸色都没变,“小侯爷,你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答案呢?你心中有推断,但你信你自己还是信我现在所言?”
这个回答还真是狡猾。
可赵别意定定看了他许久,反而笑了,“早知如此,我就不花那么多心思跟你们算计来算计去了。”
她因为担忧身份暴露一事在城中百般针对东、北二城的事仿佛放在昨日,又恍若隔世。可如今再回想,却只觉无端浪费光阴。
而因为这个“不合时宜”的问题,这顿酒最终还是不欢而散了。
李扶生最后一次回到自己的北城时,琳琅一直跟着他走到了城墙边,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直到最后也没说。
可李扶生明明已经走到城墙边了,却顿住了脚步,说自己忽然想住在别处。于是他扭头就走,琳琅不明所以,又跟了上去,却发现对方回到了两条长街交汇的那个地方。
那里的墙根底下有个简陋的草屋,就是在此处,他们二人第一次相见。
明明未过几个月,却好像上辈子的事了。
自顾自坐进那草屋之后,眼见着琳琅还站在外面,李扶生忍不住先问了他一句,“你怎么什么都不问?”
他原以为,他会有数不清的困惑和猜测。
但琳琅却慢慢蹲下身,两人能够对视时,他平淡道,“你让我不要再追问下去了,所以我不问了。”
这是他拜师之前李扶生说过的话,虽然当时未让他许诺立誓,但琳琅始终认为,自己当初那一跪一拜,既是拜了师,也是许了诺立了誓。
“你……”未料到他会这样说,李扶生也难得语塞。
可接下来琳琅忽然又说了一句话。
他说,“佛曰,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为乐。其实我懂它的意思。世事变化无常,一切皆有苦难。”
至于后半句,他没有继续解释,只问道,“寂灭为乐……你活得就这般痛苦吗?”
当李扶生在那间破庙里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句话时,琳琅才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了眼前人。而当末罗娑伽说起那段遥远的往事时,他的脑海中又再一次闪过了这句话,还有两人困于慕家密室时,李扶生若无其事地说起自己经历过苦难的神情。
明明经历过仇恨敌对,最终也恩怨两消,甚至有了过命的交情,不知道多少次朝夕相处,出生入死。
可他却猛然惊觉,自己好像好像从未认识过真正的李扶生。哪怕是窥探到了对方那段隐秘的过往,知晓了他痛苦的根源,却又好像一无所知。
而面前这人,并不想他继续掀开这些伪装。
就好像眼下这一刻,李扶生仍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看着他笑道,“为师书读得也不算多,所以没教你佛法,没想到你自己先悟了,孺子可教啊。”
“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琳琅不理会他刻意的回避,仍是紧盯着他,让对方无法轻易挪开目光,“北戎覆灭了。那天上明月只是南魏的明月。”
“可是……”李扶生扭头往天上一看,“乌云蔽月啊。”
“并非夜夜如此,迟早天朗气清。”琳琅说得笃定。
李扶生收回目光,定定看了他两眼,什么都没再说。
现下已经不是寒凉的天气,他们两人在这草屋里也将就着过了一夜。
或许是想到了接下来要去做的事,琳琅一整夜都未睡安稳,但当第二日他们看到赵别意和何期期时,却发现这两人眼下也有乌青。
何期期直言道,“你酿的那是什么酒,叫人睡也睡不着。”
他还未听说哪种酒能让人睁眼到天明的,甚至让人怀疑里面下了毒,可是仔细品了品,自认制毒天下第一的何大夫又觉得实在不像,反倒有种莫名的熟悉,让他浑身都不舒坦。这么琢磨着琢磨着,天就亮了。
天明之时,就该出发前往津肇了。
昨夜琳琅问了他们几人一个问题——既然已经有了药性更稳定的博落回,为什么他们不干脆逃了呢?
以他们的本事,躲过西阙王的追杀,然后靠着那稳定了药效的博落回长久地活下去,也未尝不可。
可是谁也没有回答他。
他们仍像从前那样奉了西阙王的命令,要尽心尽力地为对方办完这件或许能改变一切的大事。
在这个过程中,琳琅并没有再收到父亲递来的消息。从慕家的事结束之后,不,从李扶生来到无人之城之后,他的父亲似乎就不怎么与他传递消息了,也甚少会单独见他。
既为替身,就该有替身的觉悟……琳琅的脑中不合时宜地闪过这句话,可是想完之后,自己先笑了。
经历了这么多事,眼下他最担心的其实是这一场暗杀。
不仅是他,李扶生他们心里其实也没底。明明解决掉忠勇侯和那些骑兵对他们四人而言是再容易不过的事,而且西阙王安排的人手其实不止他们四个——在出城的时候,无人之城中的许多人才被临时告知一起出发。
可看似万全的准备,所有人的心底却还是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丝担忧。
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担忧什么。
在等待忠勇侯那一行人路过的时候,赵别意给他们讲了讲京中的形势。西阙王最大的政敌确实是单太师没错,可是忠勇侯以及军中的几个后起之秀却不属于任何一派,现在单太师倒了,西阙王若想成就大事,务必也要解决掉以忠勇侯为首的这帮人。
“忠勇侯这帮人也未必不属于任何派系。”琳琅忽然开口道,“他们还可以忠君,完完全全的,忠君。”
朝堂上拉帮结派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有时候帝王甚至会故意平衡两方势力,让他们互相制衡。可若是这两派的人都不是真正忠君护国之人,那能够想到制衡之法的帝王难道就想不到一方倒了之后,另一方就要凌驾于皇权之上了?
不会的。
最起码,南魏这位帝王不会的。
闻言,李扶生也动脑筋想了想,“征伐北戎的时候,皇帝继位才没两年,却有魄力打这一场硬仗打了好几年啊……”
现在坐在君主位置上的那个人其实是西阙王的侄子,也是先皇的孙子。当年先皇驾崩,临终时未将皇位传给最骁勇善战的儿子陈衍,却按祖制传给了皇长孙。而那个小皇帝当时年纪并不算大,从前就谦逊谨慎,继位之后更是尊崇自己那位立下过战功的叔叔,甚至全力支持对方去征伐北戎。可北戎覆灭之后,这位年轻的帝王就好像没有了任何功绩,十年来无功无过,甚至常被人说平庸,只因为他纵容了单太师一党渐大。
而如今,西阙王终于斗倒了单太师。
这其中到底有没有帝王的推波助澜,谁也不知道。毕竟明面上互相制衡的两党忽然倒了一边,那另一边岂不是很快就要凌驾于一切之上了。
可是再平庸的帝王,也会有他的忠君之臣啊。
当忠勇侯一行人策马而过的时候,琳琅手中的袖箭也甩了出去,他的手又快又稳,就像是掷出了一个信号。
所有人一齐动了。
这个埋伏的地点是他们所有人反复推演后选定的,易攻难守。忠勇侯等人定是毫无防备。
可就在第一个人落在地上的时候,看到的却是忠勇侯那没有半分惊讶的神情。
而紧接着,那一队骑兵也动了起来。
他们就像是早知自己要面对什么似的,在眨眼间摆出防御之阵。在战场上经过千锤百炼的阵势,怎么会连一群江湖人毫无章法的进攻都防不住。
而就在众人意识到不对的时候,他们已然中计了。
早已设在此地的陷阱和机关在忠勇侯一声令下纷纷启动。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军在面对这场刺杀时丝毫没有懈怠,恨不得将自己这几十年来用在外族人身上的招数都用在面前的敌人身上。
他们甚至早知何期期在此,所有的陷阱,最凶狠的暗器在第一时间都是冲着何期期去的。
饶是何期期也放倒了一片人,可对方早有准备,宁肯抱着中毒而死也要先将他斩杀。若非关键时刻赵别意冲过来硬抗了一枪,这少年人恐怕当场便要丧了命。
他们都未上过战场,怎知战场的残酷,可忠勇侯一行人却是拿出了上战场的架势来对付他们。
被全副武装的将士们围困住的时候,李扶生忍不住扭头看了看,想看看自己这伙人中唯一上过战场的那个年轻人在哪个方向,可是敌人实在是太多了,他真的看不清。
忠勇侯和他手下的将士本就骁勇善战,再加上对他们几人分外熟悉,知道他们埋伏的路数,早已做好准备迎敌。
这一战,他们必败无疑。
当利刃穿过肩胛骨那一刻,李扶生看着这满地尸骸,再看看同样被俘的其他人,却终是没有看到自己想看的那个身影。
只是任他如何作想,都想不到自己会在何时再见到对方。
那时,他已经身处牢狱。
与无人之城不同,这个监牢是真正的监牢,六面环墙不见光,潮湿的地上散发着一股腐烂的气味,虫蚁更是随处可见。
而李扶生就被吊在在这房间中央。
监牢的守卫似乎知道他的身份,十分提防着他,哪怕他因为身上的伤和那穿过肩膀的铁链早已无法动弹,可他们仍然不敢解开他的束缚。
就这么吊了两日,李扶生甚至觉得自己已经痛得麻木了,可将要昏厥的时候,身上定是有一处要疼上一疼,无言地提醒他,他其实还活着。
而这一日,当例行来给他处置伤口的人再次出现时,他便忍不住开口请求道,“能不能用点更烈的药,最好立刻疼晕过去。”
可是对方却没有回答他,也没有再上前一步。
李扶生不禁抬眼看了看,可看到的却是一个熟悉得有些陌生的身影。
琳琅就那样站在他对面,穿着从前很少穿的红衣,腰间系了一块看不清字样的牌子,手上仍拿着那把霁空刀。
他就这样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可看守着这监牢的人都纷纷躬身施礼,他们都叫他“林大人”。
因为协助朝廷抓捕逆贼有功,皇帝新封的昭武副尉林沉舟林大人。
可李扶生的目光在对方身上一扫而过,还是没忍住轻声道,“穿得真像是厉鬼来索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