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事情了结，西阙王却没有见他们任何人。
所有人又再一次回到了无人之城……不，说是所有人也不算。应愿半边身子都毁了，就算留在无人之城也再无用处，若是换做往常，西阙王定是不会留其性命。可是如今博落回一事宣扬得天下皆知，应愿是死是活已经无关紧要。不知是不是想起了自己也曾倾力拉拢过年少的应愿，陈衍迟疑过后，还是让对方回到了无崖山。
没有博落回的解药，应愿迟早还会死，只是临死之前能回到家中，也算是格外开恩了。
但令人诧异的是，黎川也没有回来，而是去做了吴珣玗的下属，帮助对方继续平息四海帮的震动。
对于此事，赵别意毫无惊讶，“那位黎先生，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此事才出城的。”
西阙王选择扶持吴珣玗上位，但这只是为了稳住四海帮的权宜之计，若是真想选择吴珣玗做帮主，多年之前四海帮争权之时，他便该选了。
可黎川现在去吴珣玗身边帮忙，帮到最后又会帮出什么局面呢？
赵别意相信那位黎先生的心思远比他们所想得还要深，吴珣玗难道就看不出这是西阙王想要监视自己的手段吗？他当然看得出。可他还是留下了黎川，不仅是为了向西阙王投诚，也一定是因为黎川自己做了一些事。
至于做的是什么，很快便能见分晓。
而现在回到城中的人各个表面平静，暗地里却做起了别的打算，他们都清楚，这份平静维持不了多久了。西阙王擅自研制禁药的事传遍天下，帝王就算是想要粉饰太平，也不会粉饰多久。
这无人之城，还能存在几日呢？
而在这人心惶惶的氛围里，只有一个人是真的平静，那就是李扶生。
他似乎将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为琳琅矫正根基，教对方刀法这件事上，一边教，一边在纸上写得飞快。不出半月，苏瑾用了一辈子都没写出来的《玄字经》被他给写了出来，然后随手交给了琳琅，让他自己去学。
“倾囊相授需要不少时日，万一哪天我死了怎么办。我年纪比你大，死得比你早也是正常。”这是他的理由。
就因为他总是信口胡言，面对这个人，琳琅始终都叫不出那声“师父”来，李扶生倒是理解，毕竟他自己对着江辞晚也叫不出那声“师兄”。
但琳琅却因此问他玄门的事。
李扶生很想说这年轻人还真是得寸进尺，但犹豫片刻还是讲了。
玄门的前身落雁派破落不堪，在江湖上也没有什么名声，以至于无人知道这落雁派的掌门人温煦是个不出世的绝顶高手，她的武功到底有多高呢？高到她和苏瑾比试一场，天下无敌的苏瑾却输了，只能愿赌服输，在她死后永守雁荡山。苏瑾这辈子亲传的徒弟只有两个，那便是江辞晚与李扶生。江辞晚年纪小入门早，以至于比他年纪大的李扶生只能当他的师弟，可是那声“师兄”却怎么也叫不出口。共同在师门学武的时候，师兄弟两个也曾比试过不知多少次，各有胜负，但也是因为他们两人都留了手。
至于江湖上很多人都好奇的那件事——李扶生与江辞晚到底孰强孰弱，其实李扶生自己都答不上来。毕竟他与自己的小师兄从来都没有认真较量一番，所谓认真，至少要有拼上性命也得赢对方一次的信念，可他们都没有。
而后来他自己走出雁荡山，成为了金窗暖烟楼建门立派之人，他的小师兄还是留在雁荡山做一个好徒弟。直到苏瑾死了。
苏瑾到底是怎么死的？这件事江辞晚真的不知道，不然他不会闯遍整个江湖，只为了一个真相。
“但是你知道。”琳琅笃定道。
李扶生被他说得一愣，不明白他哪来的自信，就连江辞晚都没有这般坚定地质问过。
但琳琅却道，“你与太行宫早就成了一伙的，他们甚至帮你在江湖上散布过谣言，可是那谣言真的是谣言吗？你真的未去过太行山？真的未在你师父临死前见他最后一面？”
李扶生本可以继续用谎言欺瞒过去，可是张了张口，却还是没有反驳，“太行宫那个新宫主，确实比他师父要识时务。他与我无仇无怨，也不记恨江辞晚破了太行宫大阵。我师父死前也确实被太行宫的人撞见了，但他却替我和师父保守了这个秘密。我原本不信他，差点想要杀人灭口，可是反倒与他不打不相识，一来二去竟然也有了点交情。后来之之成婚了，我离开金窗暖烟楼四处游历，闲时便去太行宫与他喝酒。”
而之后所谓的太行宫约战围杀，太行宫散布谣言、太行宫拒绝何也……都是太行宫这位小宫主帮他做的戏。
现在想来，也怪不得那人与他意气相投，两人都是那种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从不顾忌自身名声的人，自己未觉得如何，反叫旁观者看了个瞠目结舌。
就连琳琅都不得不佩服起眼前这人来。从前他听到对方的名声都是听对方结了多少仇家，可是如今一看，对方的生死之交倒不比仇家少。
只是琳琅也察觉到了，李扶生说来说去，始终都绝口不提苏瑾真正的死因。于是他也适时闭了嘴，没有真的刨根问底问下去。
他们二人仍是一个教一个学，仿佛外界的一切都无足轻重。
直到西阙王的命令传了下来。
皇帝果然没有对博落回一事视而不见，驻守在外的忠勇候因此秘密回京勤王，但消息走漏，西阙王命令这四城掌权人在津肇城外围杀忠勇侯。
杀一个忠勇侯确实用不上太多的人手，哪怕对方还带了一队骑兵，可也不是这四个人联手的对手。
但无人之城有这么多人，偏偏只挑了他们四个去做这件凶险的事，难免给人一种错觉。
“无人之城这么多人，就你们四个最麻烦，不如死了算了。”李扶生带着他酿的酒出现时，帮西阙王说出了这个心声。
没人跟他打嘴仗。
这是临行前的最后一夜，他们四人难得聚齐在一起，喝的酒据说是李扶生亲自酿的，这几日大家都看见了，但也正因如此，琳琅端着酒碗的手举起又放下，放下又举起，反反复复几次都没勇气真的喝下去。
他不敢想象李扶生酿出的酒能是什么味道。
最后最给面子的反倒是小侯爷。在西阙王那里都没有轻易喝下酒的赵别意，今夜端起面前的酒碗便一饮而尽，然后咂了咂嘴，公正道，“倒是不难喝。”
不难喝便是能喝。
谁也没提去搬几坛好酒来，或许是因为都觉得自己必须喝一场酒，但又真的不想为美酒醉上一场。于是就这样将就着喝了这不算难喝的一坛酒。
酒至深处，总是要说说话的，他们第一次这样聚在一起，也是为了开口说一些从未说清的事。
往常最势气凌人的是赵别意，可是今日她却没有当第一个开口的人。反倒是琳琅多看了她几眼，虽说很快就收回目光，但这再明显不过的动作还是没逃过李扶生的眼睛。
“你疯了吧？”李扶生一脸惊诧地看着自己这个徒弟，“连小侯爷的主意你都敢打？”
这话一出口，其余三个人都惊呆了。
琳琅倏然站起身便要把这人的脑袋按到火堆里去，何期期也撸起袖子说帮他。唯独赵别意端着酒碗看他们一拳一脚地厮打着，看着看着，就不由笑了一声。
李扶生揉了揉已经杂乱的发丝，又重新坐下，“说笑罢了，你们是真打啊。”
可琳琅的脸色却还是有些不善，李扶生只能摆摆手求饶，“好好好，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看她是为了问她阮丁儿去了哪儿，不是吗？”
他就是有这种一句话便让所有人都沉默的本事。
可偏偏他所说的就是琳琅想问的。
虽然旁人没有察觉，但是他和李扶生都发现了，这一次跟着他们回来的那个阮丁儿，并不是真正的阮丁儿。
赵别意精通易容术又熟悉阮丁儿，她想将别人扮成阮丁儿的模样，其实不难。难的是那人明知道扮成阮丁儿要回到什么地方，却还是甘愿这样做。
“能甘心配合你们的，大概只有天门宗的人了。”见她不说话，李扶生继续说下去，“原来你和阮丁儿去碎叶城是为了做这件事。”
他们表现给沈绥看的分崩离析或许是假的，但每个人都有私心这件事确实是真的。所有人来到碎叶城的目的都不纯粹。而赵别意从始至终心中最惦记的都是另一件事。
在他们的注视下，赵别意倒也没有否认，“是，丁儿已经走了。”
既然天门宗弟子扮成阮丁儿回了无人之城，那真正的阮丁儿自然是扮成那个天门宗弟子，已经回到了天门宗。可他去天门宗是去做什么了？没有博落回的解药，就算以此办法离开无人之城，也没什么好下场。
是以，李扶生很快就提起了第二件事，他转向何期期，“你找到博落回的药引了。”
何期期同样没反驳，只是定睛看向他，“配毒，我幽冥谷天下第一。”
他这辈子早已无欲无求，直到遇见博落回，他曾发誓自己一定会解开那颗药丸的秘密。可是他遍寻南魏都找不到药引，这时候难道应该放弃吗？不，他相信不是自己没找到，而是那药引根本不存在于南魏。所以他带了比自己更精通药理的叶千面来到了北戎。
“我问了盛将军，当年他们行军到北戎，有没有见到什么异象或异虫。”何期期咧嘴一笑，“你猜他说什么？”
想那慕屿亲手写下的兵书上也记载了行军过程中遇到毒虫的事，可直到这一刻，琳琅方才醒悟过来，原来那种北戎独有的毒虫便是博落回的药引。一时间他不由扭头看向李扶生，却见对方脸色平静，显然早就清楚了。
而李扶生未理会他的眼神，只是淡淡道，“那种虫子早已绝迹了。”
是了。琳琅又忆起那本书上记载的事情，当年行军途中遇到的这种毒虫长得极其丑陋，连壳上都布满了尖刺，不知何时便会爬到人身上刺人一口，令将士们困扰不堪。所以西阙王干脆一把火烧了虫子老巢，之后但凡是发现虫子出没之处，要么放火要么下毒，终于将这毒虫杀了个片甲不留。
“可是博落回的药引也是这种毒虫。当他发觉博落回的药引是这虫子之后便后悔了，但是无妨，他带回了许多博落回和仅剩的几个幼虫，抓了一个又一个当代神医，包括我，一批人接着一批人给他研制用来代替那毒虫药效的东西。”何期期道。
所以他们一开始都猜错了，博落回药效不稳，不是因为末罗内亚藏了后手，而是从一开始这最重要的药引便没了。那个毒虫之所以只存在于北戎，是因为北戎的气候适宜他们生存，当那几个幼虫来到南魏后，便立刻死了，第一批大夫根据这虫子的尸体大概配出了代替虫子毒素的配方，而之后的人便以此为依据，一代又一代，不停地提升着博落回的药效。但其实那些大夫顶着全家都会被杀的恐惧研制了许久，早已能将药效提升至博落回应有的样子。只是西阙王从中发现了另一种可能——在没有药引的前提下，也能将药效提升至原本的样子，那是不是再研制下去，博落回的药效真的能彻底稳定下去，再也不会有反噬。
何期期便一直在钻研此事。
“可是那虫子已经绝迹了，你就算知道这事，也对你毫无帮助。”琳琅不禁问道。
但何期期却笑了笑，“配毒，我幽冥谷天下第一。幽冥谷中，无我之敌。”
其实他努力了这么久，对于如何提升药效，只差最后一步了。当盛逢把当年那种毒虫画给他，又详细讲了讲那虫子的来历毒性之后，何期期便知道自己该如何做了。
他依着药性毒性，终于制成了迄今为止药效最稳定的博落回，比北戎奴隶军当年吃下的那种博落回更有效，但毒性更低。吃下一颗之后，能坚持的时日远比之前要久，也不会轻易遭到反噬。
在碎叶城，他配了很多很多颗。
可他并没有让西阙王知道这件事。
“那你今日还肯告诉我们。”李扶生笑了。
可何期期却第一次用那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向了他，“因为我觉得你也配出来了，而且先我一步，就在你离开慕家之后。”
何期期觉得李扶生在看了慕屿写下的兵书之后立刻明白了药引是什么，因此先自己一步已经研制出了能代替那毒虫的毒，提升了博落回的药效。
这合情合理。
但听着这一切的琳琅却心下一沉，他现在已经知道给西阙王秘方的人到底是谁了，既然如此，对方怎么会不知道毒虫一事，他不会因为慕屿所写的事情才配出了毒。
那他从那本兵书里到底看出了什么？
琳琅的心不受控制地在往下坠。
可旁人不知他的心思，还在自顾自地说着话。
李扶生直截了当地就承认了，自己也配出了相同的毒，也给了西阙王，代价就是西阙王会放江辞晚自由。
“我的小师兄啊，少年时曾经抱着必死的心千里奔袭，只为救我一命。”他轻声笑道，“我得把这份恩情还他。”
事到如今，无人再会因此讥讽他几句。
大家都沉默着喝酒，不知喝了多久，赵别意终于开口了，“李扶生，听闻西阙王当年曾经招揽你，而且就在征伐北戎之后，而你拒绝远走之后，无人之城便建立起来了。”
这是稍微用心去查便能知道的事，李扶生并没有反驳。
可小侯爷想说的显然不止这些，她盯紧眼前人，忽然问道，“建立无人之城是你的主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