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绥一死,看似一切已经了结。但还未等众人开始收拾残局,便有一个消息在碎叶城传开——那是关于博落回与末罗内亚的故事。
沈帮主到底是不甘心,他知道自己的败局虽是多方努力才导致的,但也清楚最大的推手就是西阙王。
单太师被斗倒了,他沈绥也倒了。但他垂死挣扎之前怎么会只对付眼前这些无名小卒,他早已将这个故事散布到百姓中间去,帮他做这事的人还是单太师的下属,就好像曾经在市井间煽动百姓崇信他沈帮主似的,又再一次煽动众人质疑博落回一事。
他倒要看看西阙王怎么堵得住悠悠众口。而这些为了《千行经》而来,莫名经历了这一番生死遭遇的武林中人,也会将这个消息带给与他们有牵扯的势力。
天下皆知的那一日,到底会闹出怎样的乱子,沈绥真遗憾自己看不到。
而知晓了此事的众人几乎是立刻去见末罗娑伽,可是见到的却是一地焦土。面对众人难以置信的目光,最后一个看守末罗娑伽的江辞晚只是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之后又有谁去了那个隐蔽的房间。
一切似乎成了谜,可又离解密只有一步之遥。
有了慕家的事在先,再串联起沈绥刻意散布出去的这些消息,只要稍加推测,无人之城的几人其实已经能够猜出博落回的来历。
永靖五年,南魏与北戎开战,带兵收复失地的南魏西阙王陈衍虽战胜了敌人,却惊讶于北戎奴隶军的惊人战斗力,但还未等他查明原因,战败的北戎便发生了一件震惊天下的命案——皇室上下所有男丁皆被一人所杀,而那人的身份正是北戎三皇子与中原女子所生的儿子末罗内亚。他血洗父亲一家。得知此事的陈衍带兵闯入皇宫之后却保住了这个秘密,并向心如死灰的末罗内亚索要“博落回”秘方。
而亲眼见证此事的只有隐姓埋名跟着西阙王征伐北戎的慕家少主慕屿,他做西阙王的幕僚本是不愿永远囿于武林纷争,想要挣一个更好的前程,但却没想到自己在这场西征路上见识到了北戎奴隶军的惊人战力,也知晓了末罗内亚的事情。当日西阙王带兵进宫没有带任何副将,反而带了慕屿,想必是为了以防万一,想让整个军中武功最高强的慕屿去对付末罗内亚。谁知末罗内亚心如死灰,连反抗都未反抗,便愿意将博落回秘方交与陈衍。可是亲眼见证了这一切的慕屿却深感不妙,很快便想尽办法逃离。
事情捋顺到这里,也算是明了了。
可是费心查了这么多年,终于查清博落回来历的众人却没有分毫喜悦。因为无人知晓末罗内亚到底是谁,他又是否还活在人世?
偏偏沈绥散布这些消息的时候,并没有提那末罗内亚有什么特征,什么年纪相貌武功路数,通通只字未提。
赵别意几乎立刻笃定对方是有意为之,她甚至觉得对方已经猜出末罗内亚是谁了,所以故意什么都不说,给了他们希望又不让他们抓住这个希望。
而如今末罗娑伽已死,这天底下知道末罗内亚身份的人就只剩下西阙王了。
一想到这一点,所有人都沉默了。
他们一直以来一直在回避着一件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但也都清楚这层窗户纸撑不了多久了,毕竟他们身份暴露,博落回一事也公诸于众,就算是再蠢笨的帝王也猜得出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王到底想要做什么了。
风雨欲来。
可是风雨来临前的日子却是最平静的。
琳琅与盛逢道别之后,在城门外看到了李扶生与封秋池。封大堂主在外折腾了这大半年,也时候回到金窗暖烟楼了,毕竟他也算是半个楼主,还有不知事情堆积了等着去处理。但让他有些诧异的是,一向不喜欢道别的李扶生竟然主动跑来送他,然后毫不客气,甚至可以说是恬不知耻地开口向他索要那把霁空刀。
这把霁空刀,封秋池其实不习惯用,得来之后便一直闲置着,江辞晚也因此拿了它冒用他的身份。而现在事情了结,江辞晚先一步回了金窗暖烟楼,那刀也物归原主。
可是封秋池甚至都没来得及将这刀柄捂热,便有人惦记上了。
他愣了好一会儿,看看面前的男人,再看看自己手里的刀,很想问一句“为什么”,可是只要一想到自己问出问题后,对方一定会给自己一个恼人又荒谬的答案,他就不想浪费这番口舌。
想了又想,他只说了一句话,“我希望我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这把刀。”
“一定。”意外的是,李扶生答得异常爽快。
而目睹了这一切的琳琅等到封秋池走了之后才发问,“你想改用长刀了?”
“自然不是。”李扶生说着话,便将手里的霁空刀往他的方向一扔。
琳琅本能抬手去接,皱了皱眉,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听对方先说了一句,“送你了。”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让他整个人都怔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看向眼前人。
可李扶生却不以为然,“我不是说过,它很适合你。”
“可是为什么……”
“琳琅。”听出他想要问的问题,李扶生也笑着问他一句,“你又为什么杀了末罗娑伽灭口呢?”
琳琅不禁无言。
不知沉默着对峙了多久,他才问,“你怎么猜到的?”
“无论如何,那位公主殿下也算是我的亲戚,他们家的人是什么性子,我最清楚不过。她只要认出我了,自己又落了难,那定然死也要拖着我一起死,恨不得将事情宣扬得天下皆知。可现在却谁也不知道。”李扶生抬眼看他,“这满城的人里面,除了我的师兄我的兄弟,也只有你一人会为此杀人灭口。”
琳琅仍是什么都没有说。
但李扶生也不急着让他说些什么,他早已向城中的人借了两匹马,如今就在城门外,他牵了其中一匹翻身上马,然后招呼他也一起。
两人纵马疾驰,琳琅始终跟在他身后不远的位置,看着他一路向西,终于赶在天黑之前到了一片山林中。这里曾经是属于北戎的国土,如今却被划为了南魏地界。
夜幕将至,荒郊野岭,琳琅差点以为对方想要借此机会逃走了。
可李扶生却翻身下马,然后慢悠悠的在一片杂草旁边躺了下来,双臂交叠在脑后,就这样仰脸看向昏暗的天色,等着明月高悬。
琳琅走到他身边也坐了下来,却没有他这般好兴致,始终都是忧心忡忡的表情。
这让李扶生不禁抬眸瞧了他几眼,笑道,“小公子,你是觉得天要塌了吗?”
这一次琳琅没有再沉默下去,反而认真答道,“天确实要塌了。”
眼下他们的身份和博落回的事都已经传了出去,可他的父亲却始终按兵不动,甚至像是早就料到他们会暴露,这只能证明对方所谋划的大事有了进展,甚至胜券在握,以至于已经不在意这些“小事”了。
可在这个紧要关头,他却像是疯魔了一般,杀死了那个知道真相的末罗娑伽,将一切秘密都葬送在火中。
这到底是帮父亲的忙还是对父亲的背叛,他自己都分不清。
唯独有一件事是清楚的——他背叛了无人之城的所有人。城中的人,无论如何争斗如何算计,可在大事上还是愿意暂且摒弃前嫌,共同寻找博落回的来历。可他却亲手将他们所有人的希望扼杀了。
只为了暂且保下一个人的秘密。
琳琅努力回忆起自己做出这个决定时的所思所想,可是无论如何回想,想到的都是他设陷阱想要杀死李扶生的那次狩猎,在一切开始之前,李扶生曾笑着问了他一句“你会现身救我吗?”
而如今,李扶生又一次开口,却没有像从前那样质问他,为何明知西阙王残忍有野心却假装不见。
对方甚至都没有提今后将会发生的事情,只是轻飘飘地问了一句,“琳琅,你想做天下第一吗?”
这声音太轻了,轻得仿佛承托不起“天下第一”这四字的含义。
琳琅倏然扭头,看到的却是对方平静的神色,李扶生始终没有抬眼去看他,就那样平静地说着,“明明这明月无论在何处看都是相似的,可在故土看去,就是比平日里凄凉了些。”
“你……”
“琳琅,我身下这土地已经不是北戎国土了,我也不是曾经那个人了。你杀人灭口,冒了天大的风险,我心里清楚。可无论你是出于何种心思,无论你听到了什么,不要再追问下去。”
似乎是月色寒凉的缘故,李扶生的声音也透着几分冷意。
可琳琅浑身的热血都因为对方的下一句话冲到了头顶,让他整个身子都开始发懵摇晃。
“你若愿拜我为师,我愿以毕生所学相授。小重山,清江流,玄字经,我倾囊以授绝不藏私,你未尝就比不过我与江辞晚……琳琅,你想做天下第一吗?”
江湖易改,担着虚名的人来来去去,永远都会有新的天下第一。
你想做天下第一吗?
只有天上明月听到了琳琅心中的回答。
李扶生什么都没有再问,只是默默站起身,看着同样起身的琳琅再次垂下头,而这一次对方跪在了他身前,郑重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