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李扶生而言,判断出琳琅所言是真是假并不难。
他甚至都没有抬眼去看琳琅的神态,便已从这三言两语间判断出了对方所言非虚。唯独有一点不解,“我要尽快立足,你要寻个替东城出战之人,听起来确实谁也不亏。但我不明白,这于你而言到底有什么好处?”
“我已经说了……”
“若只是找个替死鬼,我想一定有许多人会主动求这个机会。”李扶生淡淡道,“你刚刚若是直说盼我去死,我反倒会信。”
琳琅能舍得下脸面来拉拢他,李扶生自然知道这只是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既然是交易,他得了好处,琳琅必然也会得到相应的好处,而不是知道明知道他不会死,还将这样的好机会让给他。
琳琅敢说自己有这样以德报怨的圣人心肠,李扶生还不敢信呢。只是他也心知琳琅告知他的一切并非虚假,唯独动机不明。
言尽于此,李扶生也沉默下来,睃着琳琅的神情,半天未说话。
半晌,对方总算开口,“昨夜我听何期期说,论解毒,你才是当世第一。”
“虚名罢了。”李扶生并未在意,“不过是刚巧解了幽冥谷那老头子下的尸毒,从此他们便与我杠上了。强赛给我这名声,与其说是服了我,不如说是想害我。”
“可我信他们所言。”琳琅道,“所以我要你也亲身去试那博落回的药效,想办法解了它的毒。”
这话说得真挚,倒让李扶生有些意外,故作惊讶道,“我还以为是我武功盖世打服了你呢,没成想你竟是贪图我解毒的本事。”
他张嘴就来,琳琅只当自己听不见,继续说,“何期期已经被关进来足有两年了,不过是竭尽全力稳固药效,试着制了几次解药都失败了。毕竟他武功根基不佳,很难承受这药物反噬,不能亲身试那药效,制解药时便也毫无头绪。虽说解毒并不需要以身试毒,但他至今不知那博落回的药引是什么,只能仗着医术高明多番尝试。”
幽冥谷在制毒之事上已经堪称南魏之首,谷中弟子成日与毒草为伍,像是何期期这样天赋绝佳之人,更是早在年幼时就认全了天下毒物,连他都分辨不出的东西,或许真要以身尝试才能探究一二。
对此,李扶生倒也无话可说。无论是武功还是解毒,他都是最佳人选,连自己都觉得这事真是“舍我其谁”。昨晚在他睡得正香的时候,琳琅怕是就已经想好了这件事。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想办法去解了这博落回之毒?”他还是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但让他未想到的是,琳琅收回了一直望着城门的目光,轻声道,“难道你不想离开这里吗?”
这怕是两人结识以来,这个年轻人最为真心的一句话了。
李扶生一愣,抬眼看到的是那年轻人刻意避开他目光的模样。自相识以来,琳琅总是一副冷冷淡淡的神色,喜也好怒也好,眼底永远都泛不起太大的波澜,乍一眼看去,还觉得他颇有城府,实在稳重。可是如今一瞧,无论是那过分年少的面容还是无意间流落出的神色……到底还是年轻啊。这样的年纪便要在这无人之城里谋算着明日,明日复明日,何日才是终了呢?不知过了多久,李扶生终是叹了一声,“愿能归家。”
从江南到这边塞之地,他已经离家太远太远了……
想着,便忍不住问上一句,“说起来,你老家又是何处?”
“听你说话的口音,倒像是京中的人。”
“了不得啊,天子脚下富贵出身。”
……
李扶生的话一句接着一句,只可惜另一人并不理会。
跃下小楼,两人并肩朝着东城的方向走了回去,伴着那逐渐远去的声音,日光也渐渐拉长了他们的影子,直至消失不见。
日升日落,七日不过是转瞬即逝。
跟着阿元他们每日厮混的李扶生在东城过了七天舒坦日子,喝酒喝得日夜不分,直到黄粱梦提醒他今夜便是狩猎才猛然忆起自己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而被送来的除了一柄快刀,还有一颗博落回。
原本笑闹不断的小楼随着那颗博落回的出现瞬间鸦雀无声。大家平日里虽然刻意避过此事不谈,但在场诸人大多亲身体会过这颗药的药效。
最终还是黄粱梦伸手拿过那装着药丸的小瓷瓶递到李扶生面前,“这东西若是超过半月不服用便会肝胆俱裂而亡,但在这无人之城里,它并不稀缺,人人可得。只是大家吃它都是为了续命,并不敢多用,至于缘由,你应该明白。”
就算有武力高强之人能够扛得住这药效,可是多吃一颗便是多消耗自己的精力,耗尽了生气精气,便只有死路一条。
除了一些蠢笨之人会拿这当仙丹灵药让自己功力大涨仗势欺人,大多数人都不会因为寻常殴斗服下这药丸。除非是你死我活的狩猎。本就是以命相搏的事,若是不吃这博落回,便当真没有活路了。
“我听琳琅说,你吃下这药的时候只是为了保命,自那之后就再也没碰过它,不知其真正的药效。”阿元悄悄凑到李扶生身边,好心提醒着,“但我吃过一次,这东西很邪门,扛得住的便抗住了,扛不住的却不会立刻被反噬而亡,反倒让人对那力大无穷的感觉上了瘾,迫切地想吃下一颗,若是吃不到,势必会以杀戮来缓解。你小心些吧。”
这些事李扶生也有所耳闻,捏着那小瓷瓶看了一会儿,脸色倒没怎么变,只问,“其余三城都派了谁,有消息吗?”
倒不是他今日才想起打探这件事,而是东西南北四城对狩猎的人选捂得极紧,这一次除了他们东城张扬了些,其余三城半点动静也无。
幸好黄粱梦打探消息的本事是一绝,直接将写着其余三人名字的纸张递了过来,“都是些查不清来路的人,恐是假名。”
只见上面所写的名字都着实陌生,狩猎本是无人之城中最重要的事情之一,能出面的人都是城中有一号的人物,可这一次连黄粱梦这个通晓武林之事的人都从未听闻这些人的名号,怎能不叫人怀疑?
李扶生又瞄了一眼那上面所写之名,干脆随手扔了那张纸,懒洋洋地起身,“怎么都是要见上一面的,见面出手便知了。”
狩猎在子时开始,为了让他能在生死对决之前独自歇歇,黄粱梦在傍晚便带着阿元他们离开了,只留李扶生一人坐在小楼里遥遥望着外面的天色。看了不知多久,察觉到身后有人过来,才懒懒扭过头,“果然是你。”
只见消失了一日的琳琅正站在三步远的地方注视着他。
“喝酒吗?”李扶生挨个晃了晃桌上的酒坛子,最后拎出一坛满的递给他。
琳琅伸手接过,却没有立刻喝,而是寻了个椅子坐下,和他一起望向了外面的景色,“东城之中只有这座楼建得最高,望得最远。”
“可是我这么日日瞧着,还是瞧不见敌人都在何处。”
“名单的事我听黄粱梦说了,你不必担心。”琳琅的语气仍是那般平淡,“若有意料之外的事发生,危急之时我会帮你。”
这倒让李扶生有些好奇,“可我听胖子他们说,狩猎各城只出一人,不允许第二个人出手帮忙,若是坏了规矩,谁也活不了。”
“确实如此。”琳琅道,“但掌权人是例外。”
据他所言,但凡是赢下过一次狩猎的人,自此之后便无需再参加也能获得替监牢主人做事的机会,四城掌权人更是如此。但狩猎之中,若有掌权人愿意为自己人出这个头也不算坏了规矩,代价便是此战之后再也当不成一城之主。这个代价比起折损一员大将来说,实在是太大了,因此至今为止也未有哪一任掌权人亲身尝试过。莫说是去做了,若是叫旁人知道琳琅说出这句话,都会在这无人之城里掀起轩然大波。
就连李扶生都忍不住怔了怔,还没来得及开口去问,琳琅已经神色肃然地补上一句,“你我并无交情,只是各取所需,我权衡利弊之下便能做出这样的决定,若是那西南北三城派出的人与掌权人有着不为人知的关系呢?我是在提醒你,这一次狩猎恐与往日不同,真有掌权人亲自出手也说不定。”
其余三城的掌权人里,除了一个何期期李扶生还算了解之外,西北那两人的本事到底有多高,谁也说不清。赵别意虽然不是以武功见长,但仔细一想,与这小侯爷打过交道的高手其实并不少,但世人竟从未听过赵别意落败的传闻。江辞晚就更不必说了……
“你好自为之。”见他神情间仍有些心不在焉,琳琅也并未多言,起身便要离开。
但未走出几步,便听李扶生忽然开口问了句,“若是江辞晚出手了呢?你还会现身救我吗?”
江辞晚是何等人物,就连李扶生都无法招架的话,这无人之城里怕是再无敌手,与送死又有何分别?李扶生问出这句话时甚至是笑着的,一听便是调侃。
琳琅脚步一顿,却未回答。
而在入夜之后,子时很快便到了。
按照规矩,子时一到,四城参加狩猎之人便要来到城中心那两条长街上一分高下,期间不允许踏入四城高墙半步。
李扶生慢悠悠地从墙内翻跃到街上,四处张望了一下,只觉得今夜这地方格外安静。偌大两条街是死一般的沉寂,连鸟鸣声都不闻,更别提敌人发出的动静了。
但纵然这长街一眼望不到尽头,他们四人迟早也是要狭路相逢的。
想着,李扶生站定之后干脆就倚在高墙边坐了下来,“唰”地一下抽出了自己拿着的那把刀。自进了无人之城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碰刀,只可惜不是平日里用惯了的那种,在手中掂了掂,勉强还算趁手。
有了这利刃傍身,他更是安心,舒展了腿脚坐在地上,没有半点去寻敌人的意思。但他仿佛置身事外,耐得住性子,长街另一端的其他人也好像抱着同样的心思似的,始终没有传出什么声响来。
李扶生等了足有一刻钟,深更半夜倦意涌上,差点昏睡过去。好不容易听到一点窸窣声,仔细一瞧,却是不知哪里来的鸟雀飞上了高空。
他的目光随着那鸟儿振翅的动作往上看去,不过一瞬的失神,伴随着“砰”地一声在耳边炸响,他身后所倚高墙已轰然碎裂。
李扶生是在察觉到那掌风的瞬间以清波步向一旁闪避,余光瞥见身后一片狼藉,甚至没来得及去想这一掌若是落在自己身上又是何等惨状,便迎来了敌人的下一掌。
这一掌纵然他已有防备,抬手去接,可两掌相对,他仍是因这内力相撞被震退了几尺远,跌跌撞撞,竟从那已经破裂的高墙退回了东城地界。
只是眼下他早已无心顾及所谓狩猎的规矩,满眼诧异地看着自己的敌人,“自在掌,荆云飞?”
而不等对方回答,一点寒光已经到了眼前。
那是一柄通体银白的长枪,枪势极快,换做他人怕是都来不及抬刀迎枪,李扶生却知两种兵刃相较,单刀进枪几乎毫无胜算,转瞬间点枪便走。
而这不过是一招之间,他已认出了这柄枪,“崖泉枪?你是阮丁儿?”
今夜乌云蔽月,敌人隐在暗处几乎看不出面目,可是李扶生绝不会认错这自在掌和崖泉枪的主人。
因为他是他们的仇人。
而面对他这诧异的反应,对面的两人竟然站在了一处,再次联手袭来。狩猎之中,彼此都是猎物,从无合作。这等反常让李扶生瞬间明白过来,今夜的狩猎,只是针对他一人的猎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