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泸州的军营里，当着西阙王的面，李扶生又吞下了一个药丸。
这已经是他这些日子里吃下的不知第几颗博落回了。而每一次，陈衍都要一眼不错地盯着他，看他如何反应。
李扶生也如他所期望的那样，从一开始疼痛欲死，再到现在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甚至还能露出个笑来。
这只能证明博落回的药效已经彻底稳固了。
西阙王也忍不住笑笑，“扶生啊，十年过去，还是你最了解博落回。”
李扶生什么都没说，又是自顾自地在他面前坐下喝酒。他知道西阙王为什么这么轻易就相信他，就算他能忍得了锥心之痛，旁人也忍不得，这些博落回一定早就被喂给了其他人，见所有人都和他是一样的反应，对方才总算安下心来。
有了这药性稳固的博落回，又有解药在手，西阙王自然能让手下的将士们彻底安下心来随他征战。而他们一开始也确实势如破竹，直到盛逢和忠勇侯等人突然改变路线几次成功伏击，西阙王也暂且按兵不动。
他当然意识到了，有人泄露了军情图。
而今日，他终于在李扶生面前提起了此事，漫不经心地笑道，“我本以为你和别意在一起，当真能成就好事，可你们一个两个，都这般执迷不悟。”
“王爷你想看我被小侯爷砍了，我可不想。”李扶生也跟着他笑，“何况小侯爷聪明绝顶，王爷你要是用她征战四方，那燕京说不定早就打下来了。总好过眼下……暴殄天物啊。”
西阙王特意留了赵别意一命，甚至将对方带在身边，李扶生本以为他是想利用赵别意的聪明才智盖世武功。最差，也是利用对方的身份胁迫玉关明雪园。
总好过，竟然只将对方当做一个貌美的女子对待。
在西阙王的军队里，赵别意什么都不是。不是名震四方的赵别意，不是那个足智多谋的赵小侯爷，她只是一个姓赵的美貌女子。
她最微不足道的身份，成了陈衍羞辱她的利器。
虽然他未让旁人对她做过什么——这或许也是因为他深知赵别意的性子和本事，他还是怕小侯爷发狠拼死一搏，在他的军营里搞屠杀。
但是他却将赵别意送给了李扶生。
李扶生发誓，自己从未见过这样轻松就能同时羞辱两个人的办法。他甚至怀疑陈衍是不是恨他恨到了骨子里，不然怎么能想出这种绝招来折磨他。
而如今李扶生还好好活着，因为赵别意比他坚强。
不知为何，身处绝境时，世人口中本该柔弱的女子，永远都比男人要坚韧许多。当年的谢之之是如此，赵别意仍是如此。
面对这奇耻大辱，往日里必叫仇人血溅三尺的小侯爷却出乎意料的冷静，她甚至对着李扶生笑了笑，轻声问他，若是他想做戏，她可以不惜一切奉陪。
李扶生眨眨眼，隐约看到对方温柔面孔下淬了毒的目光。
他说不必了，哪怕两人不是一个监牢里出来的兄弟，就算陌不相识，他与小侯爷也是云泥之差，他这辈子算是没这个福分，就不高攀了。
即便是说笑，两人的语气都很真诚。良久，赵别意不笑了。
她说她知道陈衍为何不用她来胁迫玉关明雪园了，因为她的母亲其实早就已经死了。在缁宁候还是赵小侯爷的时候，误闯了塞外的神秘园林，遇一女子倾心相许，而那女子也为了他不惜离开门派，两人在塞外一个小镇上成婚做了夫妻，很快就有了一个孩子。可惜啊，临近生产的时候，女子发现心上人早有妻子，而且对方的妻子也是同月生产。她急火攻心，没捱过生产这个鬼门关，生下孩子之后便撒手人寰。
因为这件事，玉关明雪园的花夫人其实是想杀了缁宁候的，可是念及这刚出生的孩子，还是暂且留了手。只让下属悉心教导这个无辜的女孩，让对方记住了真正的生母，却也给了她一个虚假的希望。
至于周满，就是玉关明雪园给她的最后一个守护。
赵别意说，阮丁儿一到玉关明雪园便为她查清了这个困了她半生的谜题。也只有阮丁儿，愿意将真相告知于她，而不是给她一个虚妄的希望。
这才是她想要的。
她不过是有些遗憾，自己现在当真是无父无母了。
而西阙王折辱她，不过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本事，他其实很厌恶她的聪明，厌恶她的城府，更厌恶这样的聪明不为他所用。可他还是留着她的性命，因为他虽然不想拿她要挟玉关明雪园，却想在众人的注视下杀了她，让玉关明雪园、辽东诸派，还有那些曾在她的谋划下合起伙来对抗他的人看一看，她的下场有多凄凉。
当她猜出对方这个想法时，便差点忍不住动手。可是理智却劝她冷静。她当然知道，现在还不是时机。
出了琳琅一个叛徒，但西阙王还有多到数不清的养子，他们都隐匿在各处，不惜用性命保护他们的父亲。而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她不会做这没把握的事。
她在等，李扶生在等，西阙王也在等……他们都在等一个时机。
“扶生。朝廷那边按耐不住了，他们想趁着这几次胜利彻底赢下这一战。”陈衍不咸不淡地说着，仿佛早就料到如此。
李扶生知道他为何这么平静，因为即便军情图泄露了，他还有最后的利器——李扶生为他研制出的博落回药效已经彻底稳定了，吃下之后甚至不会有分毫痛苦就能立刻功力大涨。他可以毫无顾忌地用它驱使将士攻城，而不是像从前那样要提前等待将士们熬过最开始的痛苦。
至于博落回的解药，他只让李扶生配了几颗给他最忠诚的心腹服下，证实这解药无虞，便再也没让李扶生碰过那些药草，甚至没让李扶生以外的人知晓秘方。
而等到李扶生一死，这世上知晓秘方的人便只有他了。
至于那解药的药引，他早已让人一把火全烧了，只留了几颗藏在唯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
解药当然需要有，但不必真的有。
现在就只需要李扶生去死了。
李扶生也确实快要死了。他是整个军营，甚至可以说是整个江湖武功最高之人，他能扛得住任何药效，也因此成了试药的最佳人选。哪怕他自己曾经吃下过解药，可是如此频繁的服毒，他仍是撑不住的。药性再稳固，也抵不过积少成多。那毒性累积在一起，早已侵蚀了他的五脏六腑。
早死晚死，若是有名医医治运气又好，恐怕能撑个几年。若是运气不好，怕是随时暴毙。
所以西阙王暂时还未杀他，而是在等着看他何时会死，以此来掌控以后给人喂药的量。
两人都对此心知肚明，可面上都是一派和平，仿佛这十年时光是故友分别，如今再次重逢只是同路而行，从未彼此怨恨过。
私下里，赵别意也曾问过李扶生如何作想。
李扶生却说自己马上就要死了，有个秘密不吐不快，不如就告诉她吧。
紧接着，赵别意就听到了江湖上最大的那个谜题——苏瑾之死。
作为世上唯一知道真相的人，李扶生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师父因何而死。他说苏瑾当年长守雁荡山虽是愿赌服输，但其实不算被迫，因为他的师父终于发现温煦非要让他守着雁荡山的原因。
其实苏瑾身上是带着伤的。他年少时桀骜不驯睥睨众生，仗着好身手打遍天下无敌手，确实博来了“武林第一人”的名声，可也招惹了不少仇家。而正是其中一个从未被他放在眼中的仇人拼死暗算了他，让他受了伤中了毒。
温煦精通药理，看出这伤其实没那么简单，今后苏瑾绝不能再在江湖上与人厮杀了，就算好生调养也不知能撑多久，何况是出去搏命。可她也知道自己若是好言相劝对方绝不会听从，让对方因为这点“小事”就放下他的江湖，那岂不是比要了他的命还难受。于是她提出比试一场。
那场比试，她其实用了点手段，偷袭了对方的伤处，这才让他输了。可苏瑾愿赌服输，真的如她所言长守雁荡山。他的伤势似乎也就此稳定下来了。
但是多年后的某一日，已经习惯了安宁日子的苏瑾忽然发现，当年那个被自己轻视的仇家已经壮大到不可小觑的地步，他们表面不显山露水，私下里却因为门下弟子当年暗算苏瑾成功而沾沾自喜，想用相似的法子去暗算更多的人。
苏瑾想了又想，终于还是没忍住。他瞒着江辞晚离开了雁荡山，强撑着复发的旧疾找到仇家那里，装作自己要来寻仇的模样，竟真的吓得仇家弟子们四散而逃，然后也因此见到了温煦。
那为了让他留在雁荡山假死的温煦这些年来其实一直藏在他的仇人这边，隐姓埋名，试图找出医治他的办法，可最终却发现这东西的解药早就没了。
温煦曾是苏瑾在这世上最大的对手，可也就是这个唯一能与他相争的对手苦心谋划多年，只为了救他一命。
苏瑾觉得这实在不值，所以他说他知道温煦当年使了手段才赢了他，他想堂堂正正与对方比上一场。
生死一战。
而这一次温煦又赢了。苏瑾平平安安生活了这么多年已经不易，他功力确实大不如前。而在生命的尽头，他隐瞒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只求与这唯一的对手堂堂正正一战。
他以他最想要的方式离开了人世。
听起来实在是有些不值得，但苏瑾却说他这一生其实无憾了，还笑着说小重山本就是他从温煦那里学来的，如今死在这个刀法之下，也算值了。
说完这一切，李扶生忽然问道，“你最想要的死法是什么样的？”
赵别意被他问得一愣，犹豫片刻，还是说道，“游历四方时，随便死在世间哪一处都好。死法不重要，我相信我是为了我想做的事而死，一定是死得其所。”
可李扶生却说，“我想先骗得全天下团团转，等到大家发现被骗时已经晚了，这才恼羞成怒杀了我。”
赵别意没有嘲笑他这个愿望，也没有评上一句值与不值，只是怔怔看了他许久，然后愿他心想事成。
又过了几日。
朝廷大军主动攻城，双方会战于泸州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