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多少人辗转难眠，却不知李扶生何时回到他们所住的院子，也不知道对方到底与西阙王谈了些什么。
此刻听闻真相，琳琅只觉脑袋轰地一声震得他头皮发麻，震惊之下，他没有半点窃喜，甚至隐隐生出几分可惜来。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他脱口而出。
“要得到什么，总要付出些什么。”李扶生倒是说得轻松，“这是代价。”
可这到底是什么事的代价呢？李扶生已经什么都拥有了，十年前就敢于拒绝西阙王招揽的人，十年后只会更加无所顾忌，他有什么事是非与西阙王交换不可的，甚至愿意为此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琳琅心中闪过千百个困惑和念头，最终却定格在一个人的身影上。
“江辞晚。”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的语气已经是笃定的。
而李扶生没有反驳。
至此，琳琅终是恍然。
为何江辞晚能安然无恙地离开无人之城？为何李扶生会放心地与江辞晚分道而行……一切的不解，终于有了答案。
没有人能强留下李扶生，除非对方主动投诚。而能让李扶生主动低下头，甚至不惜自愿吃下博落回受人所控的理由只有一个，那便是江辞晚。
为了让江辞晚安然无恙的脱离无人之城回到谢之之身边，他心甘情愿的向西阙王投了诚，甚至表示自己愿意受博落回所制，今生今世都为无人之城卖命。
当年求而不得的绝世高手就这样心甘情愿为自己所用，西阙王也没有吝啬，答应了他这个请求，毕竟江辞晚仍受博落回所制，放任对方离开无人之城也无妨。
自己代替好友受苦，只为换江辞晚离开无人之城的片刻自由，这真的值得吗？
琳琅为此震惊不已。
他和李扶生都深知“博落回”的药效，这一换，无异于将命都交了出去。
可李扶生却无比坚定。
哪怕此刻漆黑一片，琳琅也能依稀猜出对方脸上的神色，一定是漫不经心又无所畏惧的。
所以他没有问对方是否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只问了一句，“你与江辞晚到底是何关系？”
若深陷囹圄的人是谢之之，琳琅一定不会发出这样的质疑。可江辞晚只是谢之之的夫婿，因为这桩姻亲才结识成为好友的两人当真有这样深的情谊？
可是这一次李扶生却是斩钉截铁地回复他，“有些事还是莫要知道得好。”
平日里这人总是一副吊儿郎当插科打诨的模样，说话时向来没什么正经，但这句话的语气却带了几分无形的威严，比任何时候都要不容置疑。
琳琅一愣，正不知自己该不该问出下一句话的时候，李扶生忽然又吹燃了那火折子。
骤然的光亮险些晃得人睁不开眼，过了好一会儿，两人才慢慢适应了这光芒，接着，琳琅便见对方从怀中掏出了那本所谓的“兵书”，在自己面前晃了晃，“万一今日你我有幸逃离此地，这东西便是个害人的证据，必要毁尸灭迹。”
可是在毁了它之前，他们要先将里面所记载的一切都记在心里，否则今日所作所为岂不是白费了？
琳琅默不作声，但却主动翻开了第一页。
这书是刚刚爆炸发生之前，李扶生捡起塞进怀里的，并未沾上多少灰尘，字迹也还算清楚。但当他仔细翻阅时却发现，慕商未将其中内容宣扬出去是有理由的，因为那里面记载的东西实在称不上什么秘密。
寥寥数十页，与其说是什么偷偷记载下来的秘闻，不如说是慕屿为那段行军生涯所写的手记，里面事无巨细的记载了他在战争中所见的一切，包括粮草如何紧缺，敌军如何紧逼，敌国地势又如何艰险，甚至连当地的蚊虫都歹毒得很，尤其是一种不知名的毒虫，差点将将士们咬个半死，好不容易躲过了这些“意外之祸”，他们要面对的奴隶军却勇猛异常，若不是主帅改变战术将其击溃，这一仗恐怕就要败了……可是通篇看下来，除了能看出这一仗打得极为艰难，自己这边的主帅用兵如神之外，实在是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何况他所写的一切都用了化名，就像是借一段杜撰的故事来表达自己对排兵布阵的看法。若不是已经认定了他身份的人，定是看不出端倪来。
就算有人看出了这是在写征伐北戎的战争，将其昭告天下了，也只会让百姓们更尊崇西阙王这位征伐北戎的大功臣。
但琳琅和李扶生看了两遍之后，却不约而同发现了一个细节。
一个旁人看来会忽视，他们却敏锐留意到的事情。
那便是勇猛异常的北戎奴隶军。
“似乎就是在征伐北戎之后，无人之城才建立起来了……”李扶生悠悠说了句。
琳琅何尝不明白他的意思。北戎是个等级分明的野蛮之地，没有半分人性可言，每逢行军作战，必要奴隶军打头阵做肉盾。可是琳琅自己也上过战场打过仗，自然知道这些奴隶饥一顿饱一顿，都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哪有什么战力可言。
慕屿用了“勇猛异常”四字，定是因为他们所面对的奴隶军已经异于常人。
怎能让一整支奴隶军都变成这副样子？除了博落回之外，别无他想。
思及此处，莫说是李扶生了，就连琳琅都只觉全身的热血都往头上冲去。关于无人之城如何建成和博落回的来历，他并未问过父亲，父亲也从未讲与任何人知晓。多年来赵别意等人都曾试图从他身上打探出真相，却不知他也不明真相。
可是但凡是人便有好奇心。
在无人之城潜伏了这几年，若说心底里没有一丝一毫困惑不解，是绝无可能的。琳琅当然也想知道这其中的真相。而如今，他们分明已经触碰到了真相的一隅。
那便是博落回与征伐北戎之战有关。
骤然察觉此事，两人都久久未能平静。
“我可不能死在这里啊……”不知过了多久，李扶生才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琳琅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他们二人已经探知了这么多秘密，甚至为了这些秘密付出了诸般代价。如今正要推开那隐藏的最深的真相之时，怎么能因为一场爆炸就死在这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我能不能信你一次？”他们几乎是不约而同问出了这句话。
问完之后，谁也没有回答，却都忍不住笑了。
因为他们知道彼此的答案。
到了眼下这个境地，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他们都唯有相信彼此这一条路可选，而且也相信彼此会这样选择，正如刚刚不约而同放走了慕商之时那样。
何况有些话他们并没有说出口。
正如李扶生其实有点诧异琳琅会公然违抗了养父的命令，琳琅也诧异放荡不羁的李扶生竟会为好友牺牲至此。
更不用提他们二人还彼此交换了秘密。
一起出生入死，又共享了秘密的两个人，无论如何也做不成仇敌了。
他们都心知肚明。
火折子点燃了那本兵书，眼看着唯一的证据已经被烧成了灰烬，“毁尸灭迹”的两人站起身，在微弱的光亮之中深深对视了一眼，然后默契的同时出手。
他们要拼尽全力轰开这石板，然后借着这石板的力暂且打通一条通道，这已经是最后的一条路了。
不成功便成仁。
李扶生抬起手时脸色甚至有些决绝，他甚少有这样决绝的时候。
可就在这一掌将要落在这石板上时，他们二人的手却都换了个方向，不约而同地抓住了对方的手腕，制止了彼此挥掌下去。
因为他们都已经听到了另一个声响。
那声响由远及近，几乎就要到了他们身前。
哪怕避无可避，两人还是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身子已经紧贴在背后的石壁上。可就在一声巨响之后，他们已经做好了迎敌的准备，却因为看到了断裂的只有石板，又进而看清了石板之后的少年人，都愣在了原地。
来者一身灰尘，不知是费了多大的力气才从那已经坍塌大半的密道一路寻来，如今整个人如同在泥沙里滚过，差点就分辨不出模样了。
可是那少年飞扬的眉眼和颇为倔强的神色，还是不难让人分辨出，他便是金窗暖烟楼五堂主孟无缘。
在这样的情形下见到对方，李扶生瞠目结舌之下只能感叹一句，“你这孩子果然是不听劝啊……”
他早知道孟无缘不受控制，但自己三番四次警告对方，软的硬的，劝告威胁都用上了，竟然还未将对方赶出这卧血城。一时间他都不知该悲哀自己怎么就收了这么一个一意孤行的少年人在楼里，还是庆幸对方的执拗在此刻成就了他们唯一的生路。
而孟无缘抹了一把脸上的灰，给他们指出出路的时候也简单说了下自己是怎么寻到这里的。
真相很简单，就是两个字——慕商。
原来那慕小姐在逃往密道外时爆炸就发生了，但幸好她所在之处已经接近出口，旁边还有水源，她躲在水中潜游出去倒也避过一劫，可是出去之后便发觉了密道已塌之事，幸好逃亡路上遇到了孟无缘，连忙与对方说了此事，孟无缘这才赶来救了他们两人一命。
至于慕商是怎么知道密道里的人是李扶生的。
“慕栩。”琳琅听到此处也反应过来，“你和他根本就没打个你死我活，你和慕小姐所言之事，也是让她逃出去去找慕栩。”
李扶生不过一笑，并未反驳，甚至还说，“正因为我放了慕栩，你放了慕小姐，这才让孟堂主救了我们，这也算是结了善缘吧。”
出了密道，便是卧血城之外。
三人遥遥望向城中那一片废墟，脸上的神情都收敛了许多。就连李扶生的眼中都没了半点笑意，只唤了一声，“无缘，这一次，你务必要走了。”
孟无缘没抗拒。他是从城中逃出来的，自然知道其中是怎样的惨象，何况慕商已经安然离去，他也没了留下来的意义。
但惟独有一件事他始终放心不下，“大哥，那你呢？”
他的目光紧紧盯着李扶生，不知道对方为何会深陷这样的险境。
李扶生却没有回答，他的目光甚至未偏移向这个少年人，只是盯着那座已成废墟的卧血城，就像是在看自己必会踏上的前路似的。
“我走不了，也不会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