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洗慕家这件事终于结束。
于西阙王而言,他的目的达成了,因为火药炸城之后,莫说是慕家人,就连整个卧血城都几乎没了活口。而这桩震惊了江湖的惨事最终如赵别意猜测得那样,以林侍郎为子报仇这个理由结案了。
破案的人自然是名满天下的神捕周满,也是这桩惨案仅有的几个幸存者之一。
李扶生和琳琅乍闻此事,都不免有些惊讶,因为他们都清楚周满是为了揭露真相才来到这卧血城,如今又怎会重蹈九连寨的覆辙?
可是转瞬又有些恍然,因为事情走到这个地步是必然的,若非如此,周满又哪有活路可言呢?
这一次琳琅似乎也在“人情世故”上长进了不少,很快便笃定道,“周满那个人重义轻生,嫉恶如仇,恐怕不会为了保命做这种颠倒黑白的事……应是赵别意劝了他。”
炸城的时候,他们两人都被困在慕家密道里,自然不清楚城中都发生了什么事。但周满在别院里中了何期期的毒,一时半刻也醒不了,若不是有人帮他解毒救他出城,金风客栈沦为废墟之时,他也逃不了一死。
而那个在危难之际还专程去救他的人恐怕就是赵别意。
这普天下也只有赵小侯爷一个人能说服周大人暂且放下那些侠肝义胆。
只是那毒是何期期下的,解毒时他想必也在现场。这也就意味着炸城之时,那西南两城的掌权人也无视了西阙王的命令,非但没有参与屠城,还救走了一个可能会成为“障碍”的人。
慕家的事确实是了结了,可他们四个被派来执行这场任务的人通通都背离了最初的目的,触犯了最大的禁忌。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是慕商并未被任何人所擒,就算真的撞上了几个追兵,以慕栩的武功杀了所有人灭口也不是问题。而慕家大宅里面的人大多被炸得血肉模糊,分不清你我,尚未有人发现慕商未死。
但即便如此,李扶生也知道他们几人违抗命令的事是瞒不过去的。
就算没有明面上的证据,可是“毫无作为”四个字便是最大的罪过。
如几人所猜测的那样,事情了结之后,他们并未被送回无人之城,反倒又被“请”到了那个建在深山中的大宅子。
四个人是依次被叫进书房与陈衍交谈的。
李扶生是最后一个。当宅子里的仆从来请他进门时,他还在看着天空中的飞鸟发呆,那也不知是种什么鸟,生得瘦瘦小小,但展翅之时却颇有气势,一飞冲天之后便很快没了影子。
琳琅是最早出来的一个,见他盯着那飞鸟,心里也有了猜测,“你在想它们很自由?”
深陷囹圄,偌大个无人之城之中,何人不想自由,何人不求自由?
但李扶生却摇了摇头,“我只是羡慕他们有翅膀。”
说话间,他脑中又浮起了这些日子时常会想起的场景——那是卧血城尸横遍野的场面。慕商虽然逃了,可是余下的人,丧命于那爆炸中的有七八,剩下二三则被林江带来的那一队高手杀后焚尸。
无论男女老幼,那一夜过后都只剩断臂残肢,模糊的血肉和久久不散的浓烟成了李扶生对那座原本富庶安宁的卧血城最后的印象。
他混迹江湖十余年,血腥的场面时常见,甚至自己也曾满手鲜血,但在见了那一幕之后仍是心神一震。
说不上痛惜同情还是什么,他的脸色其实变都没变,眼睛也未眨上一眨,可是那个场面还是反反复复地涌上脑海。哪怕身处在这个大宅子里,哪怕本该为前路惶惶,但在看到那瘦弱的小鸟飞上天际的时候,心中想的却是卧血城里的那些人。
他与他们素不相识,也素来没有什么同情心,可是此时此刻却不由得感叹起来,若是他们也有这双翅膀便好了。
“李公子。”这大宅子的仆从客气地唤了他一声,满脸堆着笑容,就好像他真的是这里的贵客似的。
李扶生慢慢收回目光,终于抬步走进了那间书房。
屋子不大,进去之后目光一转便能看到那几排书架还有一张书案。但眼下书案上无书,只摆了一壶酒和几个精巧的白玉酒杯。
见他进门,坐在书案后的陈衍不禁笑了笑,招呼着他坐过去,然后亲自给他斟了一杯酒。
前三个杯子都是空的,竟瞧不出是从未倒过酒还是已经饮尽,可是李扶生眼都未斜一下,陈衍给他倒酒,他便想也不想地接过一饮而尽。
他没有半分防备。
酒也确实是好酒。
他甚至自顾自地拿起那壶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陈衍笑容不减,他说前三个人进来时都不似他这般反应。
“那我猜猜。”说话时,李扶生已经在给自己倒第三杯酒了,“琳琅第一个进来,你给他倒酒,他的心思却不在酒上,而是先向你谢罪,直到你让他喝这酒,他心里有猜测也有犹豫,但哪怕是毒酒,他也什么都不问就喝了。赵别意是第二个,她心思最深,你给她倒酒,她便也给你倒了一杯,你不喝,她便也举着杯与你周旋,说得云里雾绕,你都快以为她已经喝了好几杯了,抬眼一瞧,却见那杯中酒一滴都未进小侯爷的嘴里。第三个是何期期,你让他喝酒,他才不理会什么人情世故,也不避讳你,直接拿起酒来,看似是凑近鼻间闻了闻,其实手上动作快得你都看不清,一瞬间便已用五六种法子试了毒,当发现你真的没下毒时,心里和脸上都显露出失望来。”
说到此处,他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杯子不再继续喝下去了。
而陈衍已是大笑起来,“扶生啊扶生,这世上真就没有你猜不出的事情。”
这番猜测竟然对了个十成十。
可李扶生却没笑,反而认真回了一句,“有啊,这世上有我猜不出的事。”
“何事?”
“之之生下的孩子是儿是女?”
这个问题听起来实在是简单,但确实是只能凭着运气去猜测的东西。
陈衍罕见的愣了愣,着实是没想到对方竟会在这样的场景下提到此事。但转瞬之后他便又恢复了常态,提及那初生的婴孩时脸上也像是带了几分慈爱似的,“是个女儿。”
女儿啊……
李扶生只觉得心上被什么柔软之物撞了一下似的。虽说之前也有过猜测,但在亲耳听到这个答案时,他整个人还是恍若身处梦中,仿佛被什么无形的飘渺的东西托了起来,久久都坠不到实处。
“父母皆是江湖上的大人物,堪称当世豪杰,这女孩长大后前途也是不可估量啊。”就像是谈及家常一般,陈衍还好心地告诉了对方孩子的名字,“听说大名还未定下,只取了个乳名叫念念。”
念念,念什么呢?何事?何人?
说出口的时候,陈衍就在观察李扶生的神情,希望从对方唯一会露出破绽的时候看出些许端倪。
但他什么都没有看出。
因为李扶生未让自己沉溺于其中,而是飞快地从那恍惚中挣扎出来。让他迅速办到这一点的无疑是他刻意提起的问题,“紧盯着金窗暖烟楼不放,可不是当日说好的条件。”
陈衍当然记得那所谓的条件。
换句话说,当日种种,至今仍在他眼前浮现,久久不能忘怀。
曾经苦求不得的人就这样拜伏在他面前,甘愿入城为囚,甘愿吃下禁药,甘愿抵上这条命为他所用。
而他用来交换的条件就是江辞晚的自由。
说是自由,其实若无解药,江辞晚这辈子都不会有真正的自由,只不过囚禁之地从无人之城变为了金窗暖烟楼。
也就在同一晚,李扶生说服了江辞晚接受此事。至于是怎么说服的,陈衍并不介意,他只需要最终的结果。
而事实便是李扶生太有本事,他能说服江辞晚接受此事,也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在卧血城散布谣言。一场分道扬镳的戏,白先生、太行宫……通通都是计划里的戏中人。
陈衍也不得不佩服起对方来。但对于“不再盯着金窗暖烟楼”这个承诺,他另有说法,“扶生,正是因为我有诚意接纳你,比任何人都信你,这才从未想过对金窗暖烟楼做些什么。可是我不理会金窗暖烟楼,金窗暖烟楼却偏要走到我面前来。孟堂主在卧血城所作所为,想必你比我更清楚。我放任他安然无恙回到金窗暖烟楼,你也莫要为其他事心存不满了。”
一番言语,几乎掀翻了他们这些人强掩的真相。
但李扶生垂着眸子,指尖捻着腰封上的纹路,好似不为所动。
于是陈衍叹了声气,“你以为我当真不知道你们下不去手做这件事?在选了你们几人的时候我便一清二楚。但我宁愿又派了林江那孩子在明处做这件事,也仍是派了你们几人过去。你猜这是为什么?”
“林江也是你的养子?”李扶生用问题回答了他的问题。
陈衍摇摇头,又点点头,“他父亲并不看重他,甚至几番折辱他与他的生母,他愤恨不平却又无从反抗,我不过是见他可怜,收留他在身边,教他读书武功,愿意给他另一个家罢了。现在他死了,他父亲也因他的死落了罪,虽说这之间也称不上什么因果,但也总算是替他报了仇,解了恨。”
这话说得真挚,旁人听了怕是还要感叹一声真是恩深义重。
李扶生却叹了声气,也不知道是为了谁。
陈衍便在他的叹息声中继续说了下去,问了他第二个问题,“你们这般聪明,又在暗中查了那么久,最后一定看到那本兵书了吧?”
“那不是你故意放任我们去看的吗?”李扶生没否认。
话说到这个地步,陈衍也不再隐瞒,“确实,我叫你们几人去,便是知道以你们的聪明和性子,一定会追查这个秘密,而且一定能查清所有事。旁人找不到的东西,你们也定能找到,并参悟出其中秘密。”
至于那杀人屠城的任务,本就无需他们出手,他又何必将这几把绝世利刃挥向无足轻重的人呢?
言毕,两人都沉默下来,谁也没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李扶生终于开口,说了一句对方很想听的话,“是我找到了那本书。”
“哦?”陈衍兴趣盎然,但面上其实并无多少惊讶。
李扶生已经是第四个进来的人了,前面三人到底知晓多少,他们又坦白了多少,身为最后一人的李扶生一无所知,也赌不得。
所以他只能坦诚,“通篇所载皆与征伐北戎的行军之路有关,但其中有一件所有人都忽视的事。”
明白自己终于得到了想要已久的答案,陈衍笑着给自己也斟了一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