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整个江湖,与应愿结过仇的人并不少,但只要不是初入江湖的少年人,大多都知道这诸多恩怨中最有名的是哪一件。
胥都成的脸色登时变了,手上的剑也握得紧了一些,“应愿,你还记得你说过什么吗?”
“我记得。”阿元答得很快,“我说我心中有愧,一切皆是咎由自取,既已认下,别无他想。”
“那你现在……”
“现在我反悔了。”应愿将话说得决绝,没有半点心虚的意思。
饶是胥都成一向能言善辩,此刻也被对方那仿佛天经地义一般的语气惊住了。他细细看了看这个多年未见的五师弟,原以为对方只是相貌改变了,此刻却要怀疑对方到底还是不是应愿,怎会连性子也变得如此之多。
“理由。”他沉声道。
“师兄,现在我就站在你面前,理由还不明显吗?”
说话时,阿元就那样静静地站在原地,脸上既没有怨怼之色,也未表露出有口难言的痛楚。他的脸色甚至比胥都成都要好上许多,乍一眼看过去白白胖胖,细皮嫩肉的,甚至有些憨头憨脑,可眉眼一动,又是一副油滑怯懦的模样。
他就这样好端端的站在那里。
可这不该是应愿的样子。
无论如何,都不该是应愿的模样。
胥都成满腔言语都堵在了喉间,竟连半句话都说不出了。
见师兄怔在那里,阿元似乎也叹了声气,但却是叹在心底,“师兄,你一向聪明,应该也猜出这一切都是拜谁所赐了。”
他应愿平生结仇不少,但那些大大小小的恩怨情仇加在一起,都比不得让他声名狼藉的那一次。
一个风流成性的浪子,竟然敢去招惹天下第一大帮帮主,当世英雄之首沈绥的妻子。
罪该当诛啊!
当年胥都成听到这个传闻的时候也是吓了一跳,毕竟这一次与应愿往日那些风流孽债都不同,甚至让人想不出什么解决之法,只能默默祈祷此事只是流言而非真相。但当他和师兄弟一起去逼问应愿,想让对方一五一十说出实情的时候,一向敢作敢当的应愿却只答了一句,“我心中有愧。”
一句“心中有愧”,彻底抹灭了几个师兄心中的那一丝侥幸。
连应愿自己都承认了自己确实做过这样的事,旁人又如何能为他辩驳?面对这个惹出祸端的师弟,上阳道人连叹了几声气,连责骂对方的话都气得说不出了。可无论是掌门还是几个师兄,谁也没想过因为这桩祸事就与应愿撇清关系,所有人都在想着如何能解决这场祸事,那一把年纪的上阳道人宁肯舍下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名望和脸面去为应愿赔罪,也不想旁人再苛责这个小师弟了。
可应愿那样孤傲的人,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师门被自己连累至此?他只能向整个江湖宣告,自己自此与无崖山全无关系。然后就这样消失在众人眼前,不知去向。
多年来,无崖山的人也试图寻过他的踪迹,却没有半点线索。而如今他再次出现,却早已不是当年模样。
这些年他到底经历了何事?又到底是何人能将他逼至这个境地?
其实胥都成心中早有答案。
……
“你说,沈绥暗算过你?”
听完他们这番讲述,师徽那一向不起波澜的脸上也露出了些惊愕。
“是。”阿元已经和三师兄说了一遍当年事,此刻也不介意对着二师兄再说一遍,“当年我离开无崖山四处漂泊,曾在京中住过一段日子,就在将要离京的时候,被火桥帮的人堵在了京郊。”
那是一场人数众多的围剿,对方似乎生怕这一击不能得手,布下了天罗地网,而且定要活捉他不可。应愿也曾以一手剑法傲视江湖,但毕竟敌众我寡,他还是败了。
围攻他的人是火桥帮,可火桥帮背后的雇主却是谁也想不到的一个人,那就是四海帮帮主沈绥。
为了不暴露自己,沈绥不惜隐瞒身份雇佣了敌对帮会的人去围剿另一个敌人,也算是费尽心思。应愿不怕死,更不怕死在沈绥手上,但当他得知绑了自己的人是沈绥时,还是迫切地想见对方一面。
他自然不是为了求饶,可仍是想要解释一番。不为自己,而是为了燕姑娘。
“我与燕姑娘萍水相逢,本无多少交集,是我心生妄念,爱慕她侠胆义胆,这才传出那些虚妄的流言来。但她为人坦荡,知礼守节,从未越矩,不该受此拖累。”那时的应愿被迫半跪在地上,却还要努力仰起头去看自己平生最嫉恨的男人,清清楚楚地说着,“沈绥,你如何恨我都无妨,但燕姑娘她从未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那时的沈绥与燕白致已经成婚,纵使应愿聪明了一世骄傲了一世,却也怕自己心心念念的姑娘在婚后过得不如意,怕她深受流言所扰,也怕她被丈夫猜忌。
他只能放下所有尊严去解释去辩驳。
他确实心中有愧,因为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爱慕燕白致,哪怕明知她是旁人的未婚妻。他觉得自己愧对了沈绥,更愧对燕白致。他比任何人都害怕自己的一己私念害了她。
所以哪怕两人从未越雷池一步,他还是没有为自己辩解。也心知自己所言旁人必不会相信,恐怕还会越描越黑。所以只叫亲近好友去向众人解释这段关系,自己从始至终只对着沈绥一人说出了这番肺腑之言。
哪怕天下人都不信,只要燕白致的丈夫能相信就足以。
燕白致绝色之姿,天底下爱慕她的人多到谁也说不清,这又怎么能称得上是她的过错?
应愿希望沈绥能明白这个道理,千万不要因为这件事迁怒于那无辜的姑娘。
可沈绥听完之后,眼底却没有泛起半点波澜,他仍是站在那里,高高在上地看着自己被自己关押起来的这个男人,看着一向有孤傲之名的对方被迫跪伏在自己面前,然后忽然笑了笑,“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应愿所言为真。
与燕白致成婚当夜,他便知道这两人之间并没有做过任何越矩之事。
“正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才没有杀你。”沈大帮主云淡风轻地说着,然后再没有看对方一眼,“可是你始终与别的男人不一样啊,应愿。”
谁也不知道沈绥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态说出这样一句话的,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应愿却仿佛活在了人间地狱里。
沈绥确实没想杀他,但除了不杀他之外,却让他承受了这世间所有的屈辱和折磨。
不知过了多久,这场泄愤终于结束,对方却还嫌不够,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种毁人容貌的毒药,叫人硬喂着他喝了下去,这才放他离开。
若是自此之后一张脸千疮百孔也便罢了,偏偏那药是钝刀子磨人,在一个月内慢慢改变了他整个人的模样身形。
但应愿却只是淡淡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身心俱疲的他望向远方,竟连去找那人寻仇的力气都没有了。
也或许是不想去吧。
他听闻,沈绥与燕白致鹣鲽情深、琴瑟和鸣。他们的生活里,不该再出现任何波澜。
何况,他本就心中有愧。
听到此处,在场诸人都不由得沉默下来。
饶是原本有一肚子的话想说的师徽也不知该从何开口。大师兄临终前曾嘱托他照顾好应愿,无论小师弟想做什么,都由对方去做不要干涉。但一别八年,应愿再出现却成了这副模样,他如何能放得下心不干涉对方的一举一动?在与三师弟商议过后,他们还是不想放任小师弟再次离开无崖山,哪怕是强留,也要留住他。
可是如今的应愿却主动提起了当年经历的一切。
他还说,他定要找沈绥报了此仇。
叫他不要报仇?当年受的屈辱又该由谁来报还?
放任他去报仇?没什么事会比找沈绥报仇更凶险。
左右为难之下,胥都成已经不知说什么才好。但师徽的脸色沉了又沉,还是问了阿元一句,“你想报仇,当年为何不报?若当真是因为顾忌沈夫人,那现在也该继续顾忌下去!”
燕白致与沈绥成婚多年,相濡以沫同生共死,情意早非当年可比。今日应愿再出现,带给燕白致的痛苦只会远超当年。
闻言,阿元那一直很平静的脸色终是一变。
他未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但抬眼看了看跟随自己一起上山的几人,他又想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于公于私,那是一件他必须去做的事情。
因为若是此事为真,放任不理才是对燕白致最大的伤害。他太了解那个姑娘的性子了,她定然不会容忍丈夫背信弃义私通北戎。
可是有些事暂时还不能对师兄们诚言相告,正如他未说自己这几年到底身处何处。
面对师兄的质问,他选择了来时便已经想好的那个说辞,“师兄,我已经说过了,我后悔了,我后悔当日顾忌太多,以至于直到今日才报仇雪恨。”
“你……”
“何况现在无崖山不得不见他。”他飞快说着自己得来的情报,“我得来消息,几个曾经得到过《千行经》的门派已经约好了要前往碎叶城,无崖山也在其中,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