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之时,沈家拨给无崖山众人居住的小院比前夜更安静了一些。
前日用来议事的堂屋已经空无一人,但屋内的桌椅摆设纹丝未动,并没有大打出手的痕迹。
还真像是客客气气的商量了事情。
但半倚在门外的琳琅往屋内瞥了一眼,脑子里却尽是前日众人不欢而散的场面。
赵别意当场指出李韬光便是末罗娑伽,此事已经足够震惊,但更令人惊讶的是,她点明李扶生早知真相,还说金窗暖烟楼早已派人潜伏在李韬光身边。
小侯爷自然是聪明又机敏的,若非是她在察觉到沈宅有变之后立刻告知了盛逢,今日之事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当鸿鹄楼里众人彼此指责,李韬光和何总管信口开河之际,她已将这一切都听在耳里,一五一十告知了侯在沈宅外的盛将军,以便对方在最合适的时机出现。
但也就在这个过程中,她敏锐的察觉到了一个疑点——那就是李韬光与何总管的身份。
李韬光已经改头换面多年,甚至以这个身份在江湖上闯出了名声,以至于江湖同道不断苦寻那潜入中原的末罗娑伽,却猜不到眼前与他们来往甚密的李香主就是要寻之人。
但赵别意不同。她的名声叫得比李韬光要响上许多,而且自从生下来起便扮作男子生活,她对女扮男装这种事实在熟悉,只是对方的易容术十分高明,旁人不容易看破,除非像她一样从体态去分辨。
当她发觉李韬光身份有异时已经起了疑心,当看到何总管与封秋池几次状似无意的眼神交汇时更是坐实了猜测。
前后之事稍加推断,便足以得出结论。
而李扶生对此并没有否认,非但没否认,反而笑着说道,“我们金窗暖烟楼不过是无意间得到过《千行经》,连翻都未翻上一页便招来了这无妄之灾,我们为何不能有自己的谋算?又为何要将这谋算告知他人?小侯爷来这碎叶城不也有自己的私心吗?今日盛将军不过是拨弄了一下自己的枪缨,天门宗的弟子便转了态度,你我都清楚那是什么原因,因为那枪缨是崖泉枪上的,阮丁儿在辽东也算是一方霸主,他的面子,任是哪个辽东门派都要给。可你们今日特意叫盛将军带了那枪缨过来,恐怕不止是为了让天门宗改变主意吧。”
这字字句句都直戳赵别意不想告知于人的那个计划,难为她还能沉得住气,连脸色都未变。可是彼此都戳破了对方隐藏的私心,不欢而散已成定局。
眼见着形势不对,再加上天色不早,燕白致并未停留,先行离去。
而她一走,剩下的人更是肆无忌惮。何期期本就对博落回一事耿耿于怀,既然有了赵别意先质问出口,他便也将未问完的话问了出来,“你们早知博落回与北戎有关?”
“你不是也早就猜出来了?”李扶生一脸的坦然,顺手便指向一直躲藏在后面的叶千面,“不然为什么偏偏带着他出来了?还不是因为你已经认定了博落回药引在北戎,专门挑了他就是为了来这边境帮你辨别药引的。怎么样,来了这两日有何收获?若一无所获何不求助于我?论解毒不是无人及我吗?”
应愿还望着燕白致离开的方向,听闻此言,也不禁皱了皱眉想回首劝他们顾全大局。
可李扶生是何许人也,行事哪管他人心思,见他望了过来,便将矛头对准了他,“应道长,你心里也该明白,这次的事哪有什么是非大局,不过是诸人私心凑在一处,都需要这么一场好戏罢了。那沈绥必死无疑,不是因为他通敌,而是他不能当四海帮的帮主。单太师与西阙王分庭抗礼多年,是时候要倒下去一个了。谁心中还没有点大义了?但大义是什么?大义是你想要燕姑娘实现抱负,远离通敌叛国的伪君子。大义是你们无崖山上下想要西阙王手里的《千行经》原本,想要让这天下间无人能破你们的无相神功,想让窃取你们绝学的人付出代价。”
此言一出,算是彻底扯破了遮掩,让众人怀揣的心思都暴露于人前。
恼羞成怒吗?或许有,但在场几人更惊诧于此人竟然敢将这些话摆在人前来说,半晌都没人接上下一句。
一片死寂之中,琳琅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先说点什么,可还没等他开口,李扶生垂在衣袖下的手已经不着痕迹地偷偷扯了他一把,然后不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借着这个动作一甩手,撞开他转身离开。
琳琅被他撞得身子一歪,沉默不过须臾,也头都不回的从这屋子里走了出去。
但当他离开这堂屋回到自己和李扶生的住处时,却并没有如预想中那样见到对方的身影,这让他不免有些惊讶。可是扭头再看看这偌大的沈宅,还是停下了迈向别的院落的脚步。
众人这一散,便散了两日。
叶千面惹不起这些人但躲得起,成日藏在屋内不出门。何期期性子有些刁钻,事后也不知是想通了什么竟然也就此闭门不出。只有小侯爷聪明又不甘心,作为无崖山那个始终没有在人前露面的弟子,她心知四海帮也在搜寻自己的踪迹,竟然干脆换了身女装,装作盛将军手下的人,就这么光明正大的跟着盛逢的人出入沈家。一面装模作样盘问应愿,一面帮黎川向外传递了几次消息。
琳琅并不好奇那传出的消息是什么,他只留意到了李扶生经常不见踪影。
说是真的不见了也不对,毕竟沈家的案子还在查,每当需要他露面的时候,他都会适时的出现。
可是他永远不在自己的房里。
这是琳琅第三次在堂屋外出神,而这一次他在屋外站了不过片刻,身后忽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哟,小公子,夜深人静真是巧。”李扶生不知何时坐在了门前的台阶上,懒洋洋地对着他招了招手。
琳琅懒得多嘴与他说那些无用的话,他甚至没有问他这几日都去了哪里,只是张口问了一句,“那日你为何偏要激怒他们?”
“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是他们自己觉得刺耳。”李扶生倒是一副蛮不在乎的态度,接着又好奇地看向他,“怎么,你等了我这么久就是为了问我这件事?那你想不想听听我怎么说你?”
琳琅真想叫他快些闭上嘴,可是目光却不受控制地投向了对方,倒真想听听他能说出什么来。
李扶生也不负“期待”,笑着问道,“我想说的是,你怎么不来质问我呢?林沉舟,林公子。”
再听到这个名字,琳琅已不似在街上时那般慌乱,他慢慢合上眼复又睁开,平静了心绪后才说了一句,“没必要,我早已不叫这个名字了。”
他甚至都不好奇这个人到底是如何得知这个名字的,也不想去猜测是不是自己的养父亲口将这件事透露给对方的。自从十年前他踏进西阙王王府的那一刻起,他便再也不是从那贫寒之家走出来的林沉舟了,他只是琳琅。
“能听你这样说,你父亲想必也是欣慰的。”李扶生颇为玩味地笑了一声。
琳琅却不理他言语中的讽刺,见他根本没有谈论正事的意思,便想先回房歇息。可是他才转身,李扶生便伸腿拦了拦他的路,“急什么,担心你父亲的计划被我三言两语毁了?这两日不还是好端端,也未见谁寻死觅活……”
琳琅不想与他耍嘴皮子,蹙眉道,,“那沈绥手里只有赝品,他一定迫不及待想要得到真正的博落回,若是让他发现我父亲手中有秘方……”
“那他定会极力掩饰此事,亦或是趁早得到真正的秘方。”李扶生接了一句,“不然他在单太师那里又有何利用价值?”
无论是想要掩饰还是想要得到真正的秘方,对他们这些人下手才是眼下最好的办法。
“说来还真是讽刺,我们明明是为了杀他而来,计划来计划去,现在却要提防他来杀我们。”李扶生忍不住笑了笑,说完又收敛了这神情,猝不及防地提起了另一件事,那个他们在无崖山上曾经谈起的事情,“如今看来,那连杀了两人的凶手便是沈绥用来试药的人,而且永远不会被人找到了,毕竟以这赝品的药效,他早已暴毙而亡,就好像当年你父亲手底下被围困的那支军队。”
“你其实早就想明白了不是吗?”说着话,他抬眼看向琳琅,“你敢说这些年你从未怀疑过当年被敌军围困的事也是你父亲在试药吗?”
那没有一丝生路可言的绝境,还有来得实在太晚的援军……一切都恰到好处。几十个将士的性命和那几乎不可能杀出的一条生路,让西阙王真切地看到了博落回的效用,就好像当年在战场上第一次见到北戎奴隶军时。可是当年的惊骇如今已成惊喜。毕竟今日握着这药的人是他,而非他的敌人。
可是简简单单的“试药”二字留给琳琅的却是人间炼狱般的场景。
他想不通吗?他怎会想不通。
可是世间千万人,琳琅唯独不想面前这人看透自己心中的矛盾与痛苦。他回应对方的也只有一句“我明白如何?不明白又如何?”
他踩着映在两人之间的月光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的身影几乎要遮蔽对方身前的光亮。
李扶生抬起头时能看到的只有对方那晦暗不明的神情,而对方很快弯下身,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得到的声音附在他耳边说道,“你为何总是在试图戳穿所有人?难道你自己就清醒磊落了,明明你才是最见不得光的。”
听着耳畔传来的声音,李扶生连脸上的笑容都未敛起,正要张口说些什么。可琳琅却也忽然笑了笑,一字一顿地说了几个字,“你我之间谁才是师兄?”
李扶生的脸色倏然一变,“你竟然……”
可是回应他的却是远处院落传来的一阵响动。
夜色浓重,安静的沈宅大宅里无论是怎样的异响都足够惹人注目。但各怀心思的众人齐聚在异响传来的位置,眼中所见的却是提刀站在院内的封秋池。
而封大堂主此刻脸上尽是愠色,他说那蒙面的刺客已然逃走,自己从始至终都未见其真容,只在交手时看出了对方用的是无相剑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