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剑法乃是岭南沈家从无崖山的无相神功中领悟出的剑法，但直到传到沈绥这一代才算是发扬光大。无论沈绥为人行事如何，他的无相剑法确实已臻化境，甚至被传为无人可破。
也正因如此，封秋池的这句话指向实在明显。
据他所言，今夜他才入睡便察觉到房外有人悄悄接近，但有了天门宗弟子遇害一事在先，他疑心今夜所来之人也与那日的事有关，于是故意装作没有察觉，等到那人偷偷潜入屋内，还不等对方动手，自己便已经抽刀迎敌，谁成想对方见他有所防备也不恋战，过了十几招之后便匆匆离去。但这十几招却足以让他认清对方的剑路——分明就是无相剑法。
哪怕这世上会用无相剑法的人不止沈绥一个，但能与金窗暖烟楼大堂主封秋池一战，而且如今就在这碎叶城里的人只有沈绥。
眼见着众人的目光纷纷投了来，沈绥虽也为眼下这偏离了预想的场面震惊了片刻，却还是立刻冷静了下来。他不慌不忙地走上前，淡然问道，“封大堂主此前难道与无相剑法交过手？不然怎么如此肯定那人用的就是无相剑法？就算真的是无相剑法，当世能以无相剑法与你一战的人，怕不是只有我了。”
他如此坦然地说出此事，旁人反而有些坐立难安，连忙要帮忙找补，“沈帮主……”
沈绥抬抬手制止了想要开口的众人，目光仍落在封秋池身上，“府上接连出事，沈某难辞其咎。现在这个时候，大家无论怀疑谁都是无可厚非。而且听封大堂主所言，那刺客也确实像极了我。但唯独有一件事我实在不解，还望诸位也在此做个评判。”
说着话，他的目光转向跟随前来的下属们，其中一人连忙走上前，沈绥也就此抽出对方身上的佩剑，手腕一翻，剑尖就此指向封秋池。
这把剑本不是什么宝剑，但在沈绥手中却似变了一番模样，锋利的剑刃划破夜色，仿佛要就此撕破敌人的咽喉，周身都透着寒气。
论用剑，沈绥确实担得起他的盛名。
而他的质问也随即出口，“若今夜之人真的是我，封大堂主怎么还会毫发无伤地站在此处？我为何不干脆杀了你灭口呢？”
这话语间透着七分傲气三分讽刺，因为不仅是他，就连在场诸人都认定封秋池是无法敌得过他的无相剑法的。
任是谁听了这样一句话，都该忍气避退了，毕竟真的争执起来，自己若是无力招架无相剑法，那便是自取其辱，还因此得罪沈大帮主，实在得不偿失。
可封秋池这样精明的人，偏偏像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似的，听了沈绥这话，当即便道，“今夜那人剑法确实远不如我，但我不知沈帮主剑法高低，无法评判，不如就委屈沈帮主与我比试一场，也好在诸位同道之前还你一个清白。”
此言一出，莫说是沈绥了，在场的武林同道们都无不变了脸色。甚至有人当场便讥讽道，“封秋池，你也太高看你自己了。”
接着便有人应声道，“这是觉得沈帮主的剑法不比他高啊，还要验证一番？”
“沈帮主宽厚，都给你台阶下了，哪有顺着杆就爬的？”
“金窗暖烟楼的目中无人看来是一脉相承啊，如今竟然欺辱到沈帮主头上了。”
……
字字句句皆是为沈绥鸣不平，觉得封秋池此言可笑的。哪怕在场诸人在此之前都未见过封秋池本人，更不知道封秋池武艺如何。可是天下人都相信沈绥的无相剑法无人可破，除非是苏瑾再世，亦或是江辞晚的清江剑法重现江湖。
沈绥心中也觉可笑，心里更清楚自己今日应下对方的要求才是失了面子，正要开口回绝时，面前的封秋池却忽然动了。
封大堂主的霁空刀是一把五尺长刀，刀长三尺八寸、刀柄一尺二寸，像极了御林军刀，但更为修长，也更为灵巧凌厉。如今刀身无鞘，他起手抬刀便向前劈去，沈绥本能地举起剑接下这一招，虽不算费力，但持剑的手还是被震得发麻，脑子里绷着的那根弦也倏然断裂。
既已动了手，这场较量便绝不能止于这一招。
在场诸人都像是被使了定身术似的，僵立在原地，只有一双眼睛转来转去，一眼不错地盯着院内正在交手的两人。
沈绥的无相剑法已不知多少年未在人前展露过了，今日一见，众人方知对方从未因为远离江湖斗争而懈怠，那一手剑法比从前更加凌厉更加凶悍。不是杀招更似杀招。
可接招的人是封秋池。
在此之前，众人竟不知封秋池用的是金窗暖烟楼楼主谢之之的成名刀法小重山，更不知这小重山竟能用在这柄长刀上。
当封秋池使出第一招时，琳琅便扭头看向了李扶生，面上满是震惊。
两人站得最远，嘈杂声中，李扶生目光投向那较量的双方，只当没瞧见他的惊讶，反而歪了歪脑袋，在他耳畔说道，“好好瞧瞧这场比试，你用的刀与封秋池手里那把霁空有些相似，但霁空刀刀身更细，刀柄更短，虽不如斩马刀厚重，却能兼具刀与枪的优势，更加轻便灵巧。若是用得好了，疾速凌厉，皆是长处。”
其实无需他多言，琳琅的目光也很少离开那把霁空刀，那把长刀兼收刀与枪的优势，可是相较起斩马刀来，它既能用出那大开大合的刚正刀法，那如禾苗般修长的刀身也能使出小重山的诡谲轻逸，势如破竹。无相剑法纵然凌厉，小重山却好似避开了所有锋芒，在那剑势之中另劈出一条路来，对方还未回过神，刀尖便已经到了眼前。
琳琅在无人之城之中也与李扶生交过手，可却第一次见到小重山还能这样使，他死死盯着院内的对局，眼中是那刀光剑影，耳畔是李扶生将那旁人几乎看不清的一招一式都拆开讲给他听的声音。
“结束了。”不知过了多久，伴随着李扶生这句轻描淡写的感叹，看似不分高下的局势开始急转直下。
沈绥败了。
长剑从其手中跌落的那一刹，无异于直接插进了沈大帮主的心头。
无人可破的无相剑法，竟然就这样败了。不是败在那个曾经的江湖第一人苏瑾手里，甚至不是败在江辞晚的清江剑法手里，而是败在一个几乎从未在江湖上露面的金窗暖烟楼堂主手里，对方用的也不是清江剑法而是小重山。
众皆哗然，可哗然一瞬，又不约而同闭了嘴，彼此对视一眼，目光闪烁。
谁也没有说话，但沈绥却仿佛听到了全天下人，千千万万张嘴的嘲讽与讥笑。
败了，他沈绥竟然在这样的情形下败了？
今日之事本不复杂，他们既能派何总管来杀封秋池，抱得就是试探何总管的心思，成与不成，都能搅乱局势看个热闹，无论最后谁死谁活都无妨。可是谁也未曾料到的是，何也不见了，毫发无伤的封秋池却借此机会生出事端。
而若是仅此而已也就罢了……
“沈大帮主剑法确实高明，与那刺客是天地之差。”封秋池就像是看不到沈绥那面如死灰的脸色似的，收刀之后便像模像样地给对方赔了个不是，“刚刚妄自出手，是在下的过错，在此给沈帮主赔罪，还望沈帮主海涵。”
他的嘴一张一合，说话的声音却传不进沈绥耳中。沈绥双眼都有些泛了红，死死盯住了面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恨不得现在就不管不顾地冲上去质问一句对方到底是江辞晚还是谁，可最后一丝理智却拖住了他的脚步。
他绝不能当众做出这样的事情，输了只是技不如人，但输了之后还做出这样的行径，无论如何都只会让在场诸人瞧他不起。而且对方若真是封秋池而非他人，他只会更加难堪，颜面尽扫。
绝不能……绝不能……他暗自攥紧了拳头，勉强逼迫自己平静下心绪，受了对方赔罪的一揖，然后淡定道，“既然误会已解，封大堂主若肯信沈某，今日之事，沈某必会为你查个清楚。”
封秋池自然是客气应了下来。诸人也连忙跟着说了几句那贼人胆大妄为，沈帮主英明果断定能抓到真凶之类的话。
言止于此，众人各自散去。
这个夜晚似乎又恢复了最初的宁静，但任谁心里都清楚，今夜过后，有些事将不复从前，甚至天翻地覆。
琳琅与李扶生才刚刚回到自己的院落，便见应愿已经等在了堂屋门口。他也目睹了刚刚那场比试，眼下等在这里显然有话要说。
李扶生扭头看了看天色，忍不住道，“夜深人静，你们还真是好兴致啊。”
但饶是如此，他们还是进了堂屋。
几夜未燃起的烛光再次燃起，那一缕微光照在脸上，立刻勾起了李扶生的困意，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懒懒趴在桌上，不像是被质问的人，反倒像是来瞧别人的热闹似的。
可他一脸的无谓，其余两人却不似他这般轻松。装疯卖傻多年的应愿本以为无论发生什么，自己都能处事不惊，可今日才发觉并非如此。
他先是瞧了琳琅一眼，眼见着李扶生并不在意对方也在场，自己也便不在意了，直接问道，“今夜破了无相剑法的人不是封秋池，而是江辞晚。”
明明是质问，却说得如此笃定。
琳琅忍不住蹙起眉头，脸上却没有半分惊讶。
李扶生倒是想露出点惊讶的神情来，但在两人的注视下，他也无法再向从前一样插科打诨的蒙混过去，只能问了句，“何出此言？”
应愿却道，“在你用出无崖山剑法的那一日起，我便怀疑你并不是真的学过无崖山的剑法，只是知晓破解之法，才反推了剑法要领。于是我疑心你看过《千行经》原本。但直至今夜，我才发觉我想错了，《千行经》算不得什么，你真正学过的是《玄字经》。我应愿自认精通无崖山武学，那无相剑法从我无崖山无相神功中领悟而来，我比沈绥还要了解它，也相信这世上能破得了沈绥无相剑法的人只有苏瑾。小重山能破，不是因为你当真武功盖世，而是因为这来历不明的刀法也源自苏瑾。世人都想错了，你与苏瑾之间并不是对立的两方，你从始至终都是他的徒弟。只是不知为何，你年纪长于江辞晚，入门却比他要晚，而且玄门对外瞒住了此事，一直未让世人知晓。你们都学去了苏瑾所有的绝学，只是江辞晚用的是苏瑾那人尽皆知的剑法，你用的苏瑾从不示人的刀法，就好像你们的身份一般。”
这番推断或许有推测的部分，但琳琅却心知对方所言皆是事实。他闭了闭眼，脑中又浮现出自己偷偷跟踪李扶生来到“封秋池”房间的场景。
碎叶城的这个封秋池竟然是江辞晚所扮，此事还未让他惊讶多久，便听到了江辞晚的那句“……你莫忘了你我之间谁才是师兄”。
这个让人久久不能回神的事实几乎解开了此前所有的困惑。
为何江辞晚与李扶生明明是因谢之之相识，交情却不同寻常？为何李扶生仿佛横空出世，天下武学无所不窥却不知师从何人？
一切至此都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