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为了表明立场,燕白致进门之后便坦坦荡荡告诉他们,自己是避开四海帮的监视过来的。
听她这么一说,众人难免怔愣,还是李扶生先问了句,“燕女侠专程过来怕是有要事相商,只是不知是怎样的要事,还需要何人回避吗?”
明眼人都看得出燕白致是为了应愿而来,几人虽对这两人的往事有些好奇,却没有听人隐私的癖好。李扶生这么一问,几乎是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但燕白致却摇了摇头,她看了看他们所有人,目光并没有在应愿身上停留太久,最后转向了李扶生,“我确实是有一件要事要与诸位商量,但在这之前还想问诸位一个问题,诸位若是肯答,接下来所言之事无需任何人回避。若是不便回答,我想说的事也无需告知任何人了。”
她直截了当,等他们一个回复。
但这无疑是一场豪赌。她燕白致毕竟是沈绥的妻子,而他们几人冒充无崖山弟子来此做的是要杀死沈绥的勾当。此刻自曝身份,谁能料到她会做出什么事?
一时间屋内静得掉针可闻,诸人心里有了决定,但又都不想做那个做决定的人。
须臾,阿元扭过头。一旁的黎川本以为他要看李扶生如何反应,但阿元的目光却落在了琳琅身上,他与琳琅目光交汇的一瞬,两人似乎都在彼此眼中读懂了对方的决定。
眼见着他们做了相同的决定,李扶生忍不住笑了笑,第一个开口自报了家门。
一听到对方的真名,燕白致也不禁有了一瞬的怔愣,可是再打量对方一番,眼中也带了些“原来如此”的恍然。
何期期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就算西阙王没有交代下来,他也敢当众说出自己的身份。叶千面虽然有些迟疑,但眼见着别人都说了,自己便也说了。而琳琅自然没办法实话说自己是西阙王身边的人,便只说自己曾是盛逢军中的将士。
只剩下黎川,当燕白致的目光投过来时,他不禁叹了声气,对着眼前之人拜下身去,“多年未见,夫人可还安好?初见时未能表明身份,是黎川身不由己,还望夫人不要怪罪。”
听了这么多足以震惊四方的名号,但唯独在听到“黎川”二字的时候,燕白致久久未能回过神来,“黎先生,你竟然……”
震惊之下,她又看向在场诸人,若说刚刚还没有反应过来,此刻也发觉了——眼前站着的这些人几乎都是江湖上被传已死的人。无论他们到底为何会凑到一起,当年又为何会被传为已死,恐怕都会牵扯到一个天大的秘密。
但他们既然选择回答她,她也选择相信他们所说的一切。
眼见着燕白致露出了一副仿佛安心的表情,李扶生反而觉得好奇,”燕女侠不想问一问我们这些人凑在一起来做什么吗?“
可燕白致却摇了摇头,然后说了一句让所有人都惊住的话,“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查清沈绥是否通敌叛国而来。”
而这一次,不等他们再问什么,她的目光便已经转向了阿元,先一步解释道,“见到阿愿同你们一起来了,我便猜出你们的目的了。”
阿元,不,应愿,自从知道对方真实身份后,李扶生明明已经叫了对方一路的“阿元”,但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真正的想叫对方一声“应愿”。
应愿整个人的神情此刻已经完全变了,不再是生活在无人之城时的畏缩讨好,也不是暴露身份后刻意展露的云淡风轻,而是“活”了过来,眼睛,鼻子,嘴巴……每一处都仿佛剥下了一层栩栩如生的人皮具,露出了其下的真容,明明是相同的外貌,却又处处透着活色。
他看着面前的女子,很想堂堂正正地与其对视,但在目光相触的时候还是不自觉地微微垂下了头,“我知道,早在客栈的时候你便认出我了。”
即便他容貌身形大改,四海客栈重遇时相视的那一眼还是让燕白致认出了年少时的至交。而两人的默契让他们同时选择了闭口不言,只当一切都未发生过。
说自己是无崖山的“阿元”时,应愿面色不改,仿佛只要不戳破真相,就可以一直披着这层伪装坦然的面对自己一生的挚爱。
可是如今她却又叫出了那声“阿愿”。
多年来强行隔绝了过往的那堵高墙就此轰然倒塌。
往事可念不可说,就连当年那个明艳灵动的少女也早已饱经风霜,可是她又似乎没有改变,哪怕是迎着这些好奇又探究的目光,也能坦荡地说出,“阿愿是我此生最信任的人。”
而正因为她相信应愿,自多年前分别之后,她就相信他再也不会出现在自己面前了,除非……沈绥死了,亦或是他想要杀死沈绥。
“燕姑娘。”李扶生好奇道,“你怎么就知道他不是故意想要诬陷你的丈夫,万一他只是想……”
“阿愿是我此生最信任之人。”燕白致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语气坚定不容置疑。但她也清楚众人心中最好奇的那件事,在与应愿对视了一眼之后,终是敛下了眼眸,“我知道诸位想知道什么,而且有些往事今日也必须要提起。”
但那实在是一个遥远又漫长的故事。
一切的开端还要从何时说起呢?大抵是追溯到燕家与沈家定亲的那一年。
两家都是江湖上的名门望族,自祖辈起就有姻亲关系,到了沈绥这一辈,家中更是早早为他选择了燕家的五姑娘燕白致做妻子。在这桩婚事定下之前,燕白致都没有见过那位传说中的沈二公子,只在渐渐长大的过程中听说他丰神俊朗年少有为,与她郎才女貌十分登对。可是听了这些话之后,燕白致非但没有多少喜悦,反而更加刻苦地练起剑来。他们燕家是武林世家,无论儿女都是自小习武,但这不过是习惯使然,至多是为了防身撑场面,家中绝不会指望着哪个女儿武功盖世纵横江湖。尤其是燕白致。
燕白致自认是家中练武最刻苦的一个,几个哥哥姐姐都不及她用功。但偏偏她是家里最“疏于管教”的那个。父母每每见她刻苦练功,也会夸奖她几句,但夸完之后便会叫她放下这些刀枪剑戟,快去跟请来的嬷嬷学一学女红和琴棋书画。他们都说沈家的二公子是个有出息的,将来说不定还能成为号令武林的一方豪杰,她身为他的妻子,务必要学会怎样做好沈夫人,绝不能丢了沈家的脸面。
每每听到这样的话,燕白致便想问一问父母,为何自己偏要去当什么沈夫人,一辈子为了不丢别人的脸面而活,以她的天赋和努力,将来去江湖上闯荡一番,为他们燕家增光添彩不是更好?
可她是个聪明的孩子,她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说了也无用,在第一次闹着不想嫁人却被责罚之后,她便再也不会在家中提起此事。她只是静静地等着,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
而那个时机便是沈绥在四海帮崭露头角的那一年。
听闻沈绥已经在四海帮站稳了脚跟,拥有了旁人无法想象的权势和前程,燕白致打心底里替他高兴,也为自己高兴。她兴致冲冲地收拾了包裹,带上了陪伴自己多年的那把长剑,然后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悄悄离开了燕家。留在自己房间内的是一封简短的书信,她说自己这天地远阔,自己想去瞧一瞧。
这话是真也是假,因为她此行真正的目的是去寻找沈绥,她想当着他的面将自己的心意说清楚。她会诚实地告诉他,自己生来喜欢漂泊,此生不愿嫁人更不愿囿于宅院,她注定做不好也不愿意做他的沈夫人,还望他另觅良人。
只是她打定了主意,淮阴到燕京的路途却太过漫长。就在行至无崖山附近的时候,一场意外几乎搅乱了所有的计划。
江湖传言,她与应愿相识是因为英雄救美,事实与这四个字相差不远,却又有些偏差。英雄救美没错,但美人不是她,英雄也不是应愿。
起因还是一群地痞在欺辱一个柔弱的姑娘,但那姑娘与燕白致和应愿都素不相识。燕白致不过是见不过这等场面,随手救下了对方,而这一幕刚巧落在了路过的应愿眼中。刚巧那姑娘惊魂未定痛哭不止,燕白致怎么哄都哄不好对方,正在手足无措的时候,看了这么久热闹的应愿终于走了过来,不过三言两语就让那姑娘冷静下来破涕为笑,对着两人都道了谢才离开。
燕白致对此深感佩服,忙问这个年轻的道长姓名,但在听到对方就是传说中的那个应愿后,脸色却一下子垮了下去。
这江湖上谁不知道无崖山的应愿恃才傲物又风流成性,也难怪他三言两语就能哄好女人,之前这张嘴欺骗过的女人恐怕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吧。
但见她敷衍问好后便要告辞,应愿却跟了上来,偏要问她为何变了脸色,他应愿的名号在江湖上也没有那般不堪吧。
见他这样问了,燕白致也未客气,直接问他是不是真的与玉关明雪园的花夫人有私情。传闻中,花夫人是玉关明雪园主人的妻子,就像那座玉关明雪园一样神秘,无人能够窥探其真容,除了眼前这个风流多情的浪子。
可应愿却郑重地告诉了她一个秘密,“那位花夫人就是玉关明雪园的主人,而不是任何人的夫人。”
这个世上无人知晓的真相让燕白致久久不能平静,连忙问他是如何知晓这件事的,明明世人对玉关明雪园知之甚少。应愿却说无崖山刚巧是唯一一个与玉关明雪园有几分交情的地方,如今他正是要往玉关明雪园去,两人刚好可以同行一段路。
出于对玉关明雪园的好奇,即便他不主动提起同行,燕白致怕是也舍不得立刻与他分道而行,干脆就这样应了下来。
两个人就这样结伴而行,一路上说着江湖上的传奇事,说起南魏与北戎刚刚结束的大战。提起那饱受战火牵连的边境百姓时,两个人的脸上都闪过了相似的神情,也都诧异于彼此这样的人竟然还有心怀家国的那一面。
当他们一路走一路解决偶然卷进的麻烦事,数次并肩而战,数次生死与共之后,燕白致才猛然想起自己似乎忘了质问他当初为何避开那句“有私情”不答,可是眼下她又不想追问下去了。
任旁人如何言语,她眼前所见,即是真正的应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