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燕白致眼中,应愿与传言中唯一相似之处便是孤傲。他的傲气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冷冽,不屑于与一切误解他的人解释真相,只在真正理解他懂他的人面前才会袒露心绪。他也确实有本事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
但正如他所说的那样,他没必要与误解他的人浪费口舌,因为这世上总还有一两人能懂他。燕白致就是其中之一。
他们能坦诚地说出彼此遇上了知己,甚至在有了过命的交情之后,能够毫不避讳地说此后对方便是自己此生最信任之人。
而这一路断断续续走了许久,当他们以为快要到达燕京的时候,燕白致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先见到了传说中的花夫人。
玉关明雪园久不入世,突然在中原现身定是因为武林中有大事发生,但还不等燕白致想个清楚,那位神秘却意外和善的花夫人却提出与他们同行。
花夫人对这世间的女子似乎都多几分亲近,对燕白致这样聪慧又刻苦的姑娘尤甚,若不是应愿阻拦,她甚至想将燕白致带回自己的玉关明雪园去。可是即便自己也对那个神秘的世外桃源心生向往,燕白致还是记着自己此行的目的和游历天下的心愿,面对这样的诱惑仍然选择了拒绝。
见她有自己的志向,花夫人心中甚是满意,也不觉遗憾,只说相逢一场,自己总要留一点东西给她。
于是燕白致就这样轻易的学来了玉关明雪园的武艺。她本有些惶恐,毕竟自己并非玉关明雪园的弟子,可是那位已经上了年纪的花夫人却唤了她一声“燕女侠”,并告诉她,侠之大者,在侠不在武,若是天下人皆能明白“侠”之一字,她甚至愿意将玉关明雪园绝学教给天下所有人。
与花夫人短暂的相遇如梦境一般,而现实却往往不尽人意。
当燕白致还未赶到燕京的时候,有关她与应愿二人的流言便在整个江湖流传开来,这让她更是日夜兼程,想赶在谣言越传越厉之前见到沈绥。此前她卷入那几件麻烦事,时常担心这一次自己就便要死了,于是早已寄了书信给沈绥表明了自己想要退亲的念头,可是无论寄出多少出去,都只是石沉大海没有回音。她担心他没有收到信件,所以更要亲自见他说个清楚。
但在到达燕京之后,四海帮的人却告诉她,沈绥已经离京去伏击北戎余孽。
燕白致不知道对方为何会突然做出这个决定,也担心这件事真的与江湖上的那些传言有关。她很想去寻找沈绥解释清楚,甚至想着自己若是能帮他一起抗击北戎便好了——保卫家国也是她与应愿共同的心愿之一。
可是当时的情形下,她只能暂且避开旁人审视的目光,生怕自己的出现反而会扰乱沈绥的心绪误了他的大事。到最后她只是看了一眼沈绥的画像,将对方的模样牢牢记在了自己的心里,便决定先在燕京住下,等到沈绥得胜归来再谈姻缘这点小事。
只是她未曾料到,自己再次得到沈绥的消息时,沈绥已经重伤失踪。
所有人都说,沈绥或许已经死了。而不论燕白致愿不愿意相信这件事,她的心头都不自觉地涌起了几分歉疚。哪怕她从未见过沈绥,从未认可过这门亲事,但在那一纸婚约作废之前,她始终都是沈绥的未婚妻子。若沈绥真被流言所扰,是为了此事才选择以卵击石丧了命,她心中有愧。
同样不能释怀的还有应愿,在听到沈绥已死的消息时,他恍遭雷击般怔了许久。燕白致为此还劝慰过他,毕竟他与她不同,此事与他可以说全无关系,他一路坦荡不该为这虚妄的流言心生愧疚。
但话音未落,她瞧见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悲伤。
他说,“我心中有愧。”
那朦胧的,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挣脱而出的,是他至死不敢言明的情意,千言万语都凝成了这句“心中有愧”。
这日之后,他不告而别,不知是去了玉关明雪园还是回到了无崖山。但分道扬镳的两人都心知经此一别,今后恐难再见。
往事说到此处,终于说完了人尽皆知的那段故事。
可是听到这里的琳琅却忍不住问了一句,“我记得不久之后江湖上就传出了传言,说沈绥未死,只是借此机会退出四海帮权势之争,而且他四处游历时也不忘行侠仗义,做了不少善事。。”
他年纪尚轻,当年还只是个孩童,这些遥远的往事都是近些年才从旁人口中听来的。
燕白致和应愿对视了一眼,都摇了摇头。
燕白致道,“当年他重伤之下确实险些丧了命,因此一直在避世养伤。但当时全天下都以为他已经死了,没了他这个对手,四海帮之内的权势之争愈演愈烈,甚至想要趁机夺权,一时间帮内动荡,下面的各个堂口也人心惶惶。可他的尸身始终没有寻到,我还是不相信他真的死了,于是来到了他重伤的地方寻找他的踪迹。这一路上,我女扮男装扮成了他的样子,遇上不平之事,便以他的名号管上一管,让旁人以为他还好端端活在世上,稳住了人心……”
原来如此……在场诸人恍然大悟,原来那沈帮主重伤之后积攒下的那些侠名竟然都不是自己博来的。这事若是说出去,当年对他崇敬有加力推他做帮主的那些人也不知是何想法。
但唯独燕白致并不认为自己此举能给沈绥增添多少光彩,“当年他在四海帮争权之战时确实不占优势,但比起这点微不足道的名声,还是伏击北戎余孽一事让他名望大增,几乎无人可与其相争。”
“伏击北戎余孽……”李扶生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然后看向了眼前的女子,“燕女侠最初会怀疑沈绥通敌,就是因为察觉到此事有异吧。”
话又绕回到燕白致来此的目的。
提起这事,燕白致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又将自己重遇沈绥的事情说了一遍。
当年她一路追寻沈绥的踪迹,虽然也遇上了许多麻烦事,但最终都得以解决,最凶险的一次无非是侥幸脱逃的北戎余孽听说了沈绥还活在人世,便专门设下埋伏,她一不留神中了计,差点丧了命。千钧一发之际,是真正的沈绥突然出现救下了她。两人共同抗敌,冲出重围,死里逃生之后,这对自小定亲的男女才第一次真正认识了彼此。
沈绥本人比传闻中还要出众一些,但这也改变不了燕白致的心意。安顿下来之后,她便直接了当地说出了自己退婚的心意。而沈绥面上虽有遗憾,却也没有勉强她,答应写一封解除婚约的书信送到燕家。
燕白致本以为困扰了自己多年的难题就这样迎刃而解。但沈绥的退婚信还未寄出,燕家出事的消息便传了来——惹下祸事的人是燕白致的大哥,起因也不过是为了抢夺一把宝剑闹出的恩怨,但他得罪的是权大势大的火桥帮,燕家的声望本就一年不如一年,家中也没有能够定顶起门户的子弟,再加上燕白致逃婚的传言,江湖上几乎没有敢对燕家伸出援手的人,这次得罪火桥帮简直是死路一条。
若说有什么破局之法……当今武林敢公然与火桥帮对抗,甚至压对面一头的只有四海帮。
“后面的事,你们也都猜到了。”忆起当年事,燕白致忍不住苦笑,虽然仍有些暗恨年少时的自己将婚事想得太过简单,可在当年那个形势下做出这样的选择,她并不后悔。
而婚后沈绥对她百般体贴,极尽温柔,夫妻两个相敬如宾,日子也并没有燕白致曾想象的那般难过。哪怕她自此只能做贤惠的沈夫人,守在后宅远离江湖,可是这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她并不会自怨自艾。这么多年过去,她甚至已经做好了要这样活到终老的准备,也不会有任何遗憾。
除非她的丈夫动摇了她的底线。
“当年我与他成婚也是另有所图,这是我亏欠于他,我愿倾尽一切相还。”燕白致坚定道,“但他若是私通外敌,就是他亏欠那些始终将他当英雄的南魏百姓。他卖的是家国,谁也替他还不了这个债。”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当年你刚想要退婚,燕家便出了事,得罪的还是非四海帮去解决不可的火桥帮……这一切未免也太巧了吧。”李扶生问道。
燕白致不禁默然,有些事她未必想不通,也不是真的相信一切都是巧合。可是无论是谁故意设下了陷阱,得罪了火桥帮的还是她大哥,她不能不认这份恩情。
只是她欠沈绥的恩情,永远也无法成为包庇他通敌卖国的理由。
“与他成婚之后,我已经打定心思要做受人称颂的沈夫人,于是耗费了许多心力打理后宅,四海帮的事从不过问。但身为四海帮的帮主夫人,偶尔也免不了会接触帮内的事务。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现他对伏击北戎余孽一事早有预判。”燕白致道,“北戎余孽的行进路线,人数,武功路数,甚至是歇脚地……他都了如指掌,就好像敌方有人在向他传递消息,甚至是故意将敌人往他埋伏之处引去似的。我不得不怀疑,伏击北戎余孽一事本就是他与北戎人里应外合做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