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扶生第一次踏进无人之城时,肩上压着百斤重的铁叶枷,脚下拖着足有手腕粗的铁镣,身后跟着十几个刀已出鞘的汉子,他们个个身形精瘦,黑衣蒙面,斗笠下的眼睛一刻不敢松懈地紧盯着被押送的这个年轻男人。
这一行人走得不算极慢,但从城门走到这长街上,短短百步之距,因李扶生步履蹒跚,断断续续也走了半炷香的工夫。
他身后那些守卫却如会动的泥塑一般,只瞪圆了眼睛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竟也未出言催促。
“卖包……”靠近西城门的小贩才将这一声吆喝喊出口,目光就扫到了他们这一行人,声音就此戛然而止。
不仅是他,这偌大的一条主街上,剁肉的、担油的、当垆卖酒的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滞住脚步,在晨光氤氲中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了城门。
上一次城门大开,由这么多守卫押人进来,还是三年前呢。
再看那披枷带锁的年轻人,他瞧着尚且年轻,身着染血单衣,赤着双足,模样虽狼狈,神色间却全无恐慌茫然之色。
负责押解他的人全无他这样的兴致,一行人行至街口后,为首的一个黑衣人便拿来钥匙解开他身上的枷锁,接着齐齐转身撤出小城,神情间只有对此处和这年轻人的避之不及。
城门与铁栅,尽皆随着这些“外来之人”的离去一一落下紧锁,徒留那年轻人站在原地,枷锁和铁镣都除下后,他手上摸着那已经被磨破血肉的脖颈,目光却仍停留在眼前的长街上。
站在此处远远望去,这条街道上人群熙攘,不乏贩夫走卒。
可就是如此喧闹繁华的一座城镇,却不见一丝人间烟火该有的活色。赤膊行走的男人们大多一身刀疤,或天生貌异常人或干脆没了口鼻。城门口那卖肉的小贩眼也不眨地盯着他,手上的砍刀上下翻飞,明明是要剁案板上的猪肉,刀刃却在下一瞬落在了一个被栓在案板边的男人肩上。
“啊!啊,啊啊!”凄厉的惨叫声很快打破了长街的一片的死寂。
仿佛此刻才回过神似的,街上又恢复了原本的喧闹,再没有人多看那初来此地的年轻人一眼。
李扶生的目光自那溅了一地的鲜血上收回,慢悠悠地迈开步子向长街深处走去。旁人不理会他,他也对城中那种种不同寻常的景象置之不理,没多时就走到了长街的中心。
在外面时他便瞧见了,这座小城建得方方正正,进来一看果然如此,纵贯南北和东西的两条长街将整座城整整齐齐的分割为了四份,而这四处仿以唐时市坊之貌,以长长的坊墙将东西南北四城包裹得严严实实,以至于他站在两条长街的交汇之处,环视四周,所见之处除了沿街叫卖的商贩们外皆是高墙。
这等布局倒是罕见。李扶生正感叹着,余光一瞥,却见一个担油小贩一溜烟跑向了西城,到了那高墙之前,脚下在墙壁上一蹬,几乎未蹬到实处,一个翻身间,人却已经轻巧翻跃过去。身法之轻,足见功力不俗。
再抬眼一望,只见那高墙之内依稀可见屋宇楼阁,离得近了,也依稀听得见喧哗笑闹之声,不知城中又是如何热闹。
“南、北、西、东……”李扶生站在原地缓缓转了一圈,手指点着这四城,心里默念着方向。接着站住了脚步,抬眼望向最后面向的东城,径直朝着那边走了过去。
可也就在他动身的瞬间,一双手悄无声息地搭在了他的肩上。
“新来的?”那手的主人嗓音如破锣一般,听着就不舒服。
这让早就察觉到对方接近,只等着看其目的的李扶生不由蹙眉,本想着回首瞧瞧对方模样,那男子却已经将手探向他双目,这一手功夫稳准狠厉,快如闪电直拿命门。
只可惜李扶生的动作比他更快一些,片刻间钳住其双手绕至脖颈,生生断其腕骨。这也发现对方衣着褴褛,在这渐凉的天色里难御寒风,想来是看中了他这身不错的衣服才上来抢夺。
在这两条长街上,除了那些叫卖的小贩,瑟缩着身子沿街而睡的人也不少,这些人大多形容枯槁,明明看上去个个都有点工夫傍身,可却不敢靠近这四城的高墙,就这样游荡在外面的长街上,以抢夺为生。
这让李扶生忍不住再一次将目光投向了那些高墙,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测。
离东城最近的是挨着高墙搭建的一个破草屋,几个衣衫不整的男人正蜷缩在里面偷偷瞧着这边。他们的目光落在李扶生那明艳的面容还有不俗的衣着上,似乎想从这相貌打扮猜测他的来历。
李扶生也瞧见了他们几个,目光一转便径直走了过来。
进城前他一直拖着那沉重的脚镣,脚腕其实早已皮肉翻飞,现下几乎失去了知觉,这几步走得也不算轻松。草屋里有人见了他这狼狈模样,登时没忍住嗤笑出声。
李扶生的目光就这样轻飘飘地落在了那发笑的人脸上,唇边笑意比那人更深,“劳烦各位,打听几件事。”
在这长街上,惨叫声一向比叫卖声更频繁。
只是在这接连的惨叫之后,街上喧闹依旧,众人也仍继续着手上的动作。而李扶生走出那草屋时,一手仍揉着被铁枷压得生疼的肩膀,一手却拖着个体型壮硕的胖子,身后还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个瘦弱的年轻人。
年轻人有些沉默寡言,一直老老实实地坐在那草屋里,是里面唯一没挨打的人,李扶生叫他出来他便跟着出来了。那胖子一身肥肉,在这样的环境下竟还吃得白白胖胖、细皮嫩肉的,被拎着衣领拖在地上走时,哀嚎一声高过一声,“兄弟,这位新来的兄弟,有话好好说,莫要动手。”
一听这话,李扶生倒是真的停下了脚步。
那胖子已经被揍得鼻青脸肿,脑子却还算清醒的,抓住这个机会连忙抱住他大腿不撒手,“您要打听什么,我可是知无不言。”
李扶生一时却未开口。
胖子最会察言观色,一见他的目光落在了东城的城墙上,心下也依稀猜出了几分,先试探着问了句,“您既是今日才来的,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李扶生未加思索,“监牢。”
“那您可知住在这里的都是什么人?”
“天下间被传已死的能人异士,大多穷凶极恶……”说到这儿,李扶生饶有兴致地睇了他一眼,“是我向你打听,还是你向我来打听?”
那胖子打了个寒颤,连声告罪,不敢再有所隐瞒,“您说得都对,也正因为这监牢里关押的都是世传已死之人,我们这里的人便给这座监牢取了个诨名,唤作无人之城。”
无人之城是监牢,只是这监牢建在人迹罕至的流放之地,在南魏境内几乎无人知晓。而且监牢中没有守卫、没有牢房,四面环墙的一座小城头顶日月,若不是城中街道商铺一应俱全却无百姓,几乎与外面的城镇没什么分别。
只是此处虽不拘束自由,但一应吃穿用度却都是有限的,强者得之。久而久之,有的人抢夺了豪宅酒肉,甚至做起了生意,有的人却落得个街头露宿时刻担心被人偷袭的下场,只能靠欺负比自己更弱的人勉强立足,这样的形势下,这监牢里拉帮结派的建立起几个势力,简直是理所当然的事。
正如李扶生所猜测的那样,这被高墙分割出的四个方向就是这城中的四方势力。若想这座不同寻常的监牢里安稳生活下去,而不是沦落到在墙外露宿乞讨,势必要投靠一方势力才成。
胖子倒也知无不言,“西城最富,北城实力最强,南城最邪门,东城……”
“东城怎么了?”李扶生抬眼看向自己本欲前往的方向。
“东城的掌权人在这城里名声不小。”胖子迟疑了下,连声音都小了下去,“不好惹。”
说着,还看了眼身后的年轻人,让他附和自己。
那年轻人话本就不多,这时候干脆闭了嘴,就是不说话。
而对面的李扶生已经瞪起了眼睛,一脸纳闷地指了指自己,“难道你看我像是个好惹的人?”
胖子捂着脸上的青肿连咳了好几声,没敢说话。
话虽这样说,李扶生心下却已经有了判断。这地方关押的几乎全是穷凶极恶之徒,哪个是好惹的?不怕这人不好惹,怕的是说了这么一通,却支支吾吾连个来历都没有。
可越是如此,他越是来了兴致。
不顾足下阴凉,李扶生扯了那胖子便要往东城走去,吓得胖子连连挣扎,可李扶生充耳不闻,直到走到那东城地盘的高墙下才站住脚步,看了一眼手里的胖子,又睇了一眼一直乖乖跟过来的那个年轻人,“小白脸,你也不知道那东城掌权人的来路?”
“不知道。”
“不知道?”李扶生只觉好笑,扭头扫他一眼,“我看这胖子出第一拳便知道他是无崖山还俗的道士,那人都被关进来几年了?若想立足扬名,势必会与人交手,你们连他武功路数都看不出一分?”
胖子还俗少说也有四五年了,原本的功夫都扔得七七八八,这还是第一次被人点出师出何门,当下惊出一身冷汗,可还是附和着那年轻人摇摇头,“真的不知道。他来了这么久了,我们也只知道他叫琳琅,其他的一概不知道。”
“林朗?”李扶生只觉得这名有几分耳熟,又走了几步后猛地站下脚步,“哪个林哪个朗?”
“是金银琳琅的琳琅。”
胖子话音未落,那边李扶生已经蹙起了眉头,“女人?”
琳琅二字多指美玉,更多是用作女子名讳。他会这样问也是正常,但胖子还是第一次听人在这里问出这句话,怔愣了一瞬后,把脸上的肉都摇得飞起来了,“这地方哪有女人。”
纵然这里再像寻常城镇,它也仍是个监牢,犯人们都是穷凶极恶之徒,若是真关了几个女人进来,任她们是什么大罗金仙,也难逃噩运。
李扶生不难想通这个道理,连带着拽着胖子衣领的手都松了松。
胖子趁机爬远了些才站起身,一抬头却见那人竟已经改了方向往城西走了。他迟疑了片刻,又拉着那年轻人一起往后退了几步才张口,“你,你不去东城了?”
李扶生头也没回地摆摆手,“谁想见叫琳琅的男人,倒胃口。何况西城更富庶,哪有不去的道理。”
他说不去便不去了,走得头也不回。胖子在这莫名其妙的人手里捡了一条命,也不想惹什么是非,连对方因何进来、姓甚名谁都未问,便一溜烟跑了,只有那年轻人站在原地深深看了一眼李扶生的背影,最后蹙起了眉。
转眼已是日上三竿,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李扶生蹲在一棵靠近西城的高树上,暂时未跳进那高墙,只是待在这里往下望了一会儿,总算是弄清了这小城里怎么还能像模像样的做起生意。
每个犯人被关进来时都是手无寸铁、身无分文,守卫们给的酒肉衣被也不是用钱能买来的,于是在最初的抢夺积累后,各方势力开始以物换物,街上的商贩们都是自己这一方势力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做生意全凭一时兴致。
一把匕首或许能换五坛美酒,十斤牛肉却也有可能换不来一身御寒的衣裳。
城中的势力一分为四,由那些势头正盛的人压着,或许也能勉强建立起一些秩序来,但这里终究是关着穷凶极恶之徒的牢狱,看那街角被随意踢到一边的断臂残肢,便知秩序都是建立在残暴之上的。
满城的恶鬼啊,多凶恶的人才镇得住啊?
正想着,树下走过了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毫不避讳自己的大嗓门,在那儿嚷着,“听说今天来了个新人?什么来路?”
“来路不知道,胖子他们倒是被收拾了一顿。”
“胖子被打了,那……”
“胖子他们挨了一顿打,就等着看他热闹,哪还会告诉他实情。只是他听了琳琅的名号之后就决心不去东城了,好好的热闹竟没看成。”
“倒也不急,进了无人之城哪还有再出去的道理,左右都是要在这里长长久久地待下去,迟早有一日,他能遇上琳琅。”
声音在此戛然而止。
那两人的身影并没有走出多远,但每每提到“琳琅”的名字时就像是避讳着什么,不愿多说。
李扶生在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眼际时才从树上跳了下来,远远望了望东边的方向,转眼就改了主意,又向着城东走了去。
就在东四街的一栋小楼里,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书生正坐在临窗的位置上喝着新送进来的烧酒。当他的目光触及那走在街上的年轻人时,只觉得对方有些面生,但在瞥见对方身上披着的衣裳时,却倏地瞪大了眼睛。
东西南北四城都没有开向两条主街道的大门,可在靠近长街的墙角都设有一处瞭望哨,时时轮岗放哨,而且四城哨所之人所着衣物都不相同,这年轻人身上披着的衣裳分明就是从他们东城哨所之人身上扒下来的!
一旁的弟兄们也将这一幕看得清楚,正诧异的想说些什么时,已经走至楼下的李扶生却突然仰头望了望。
下一瞬,年轻人一脚蹬在墙壁上凌空跃起,一个翻身间,大半个身子已经探进了二楼的窗子。
他眉眼如画,神情里满是狡黠的灵气,在这偌大个监牢里实属罕见。
“谁是琳琅?”说话间,已一脚踩在了桌上。
屋子里乌泱泱的一群人,李扶生挨个看了过去,最终目光落在了面前临窗而坐的这个中年书生身上,“你是?”
他甚至都没有等对方回答,只在满屋的沉寂中认定了这个答案,拳头便已经握了起来。
但还未等这一下挥出去,忽有一个力道抓住了他的手臂。李扶生侧眸看去,只见那熟悉的面孔正是跟在胖子身边的那个年轻人。
对方的嗓音带着冷意,“我是。”
片刻的鸦雀无声。
等着对方惊讶够了,琳琅才又开口,“你有……”
未等他说完,李扶生无言地咧了咧嘴,下一瞬,反手一抓肩上披着的衣裳,那布料在半空中抖动了一下,如听话的长绳一般顷刻间向琳琅的脖颈缠绕而去。
只是琳琅脸色未变,就势以手臂绕过那甩来的衣裳,一握一拽间便以内力震碎了那衣裳。碎布霎时间在两人之间炸开,可紧随起来的却是李扶生踹来的一脚。琳琅顺势扯过对方的腿,手上一用力,便将对方甩向了一旁的支柱。
但就在整张脸将要撞上那木柱时,李扶生竟然先出手抓住了木桩,然后借力挣脱了他的禁锢,绕着柱子的几个轻巧起落间,已是跃至琳琅身后一掌劈下。
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待这两人赤手空拳打了两个来回后,在旁看着的众人才终于回过神来,一拥而上。
李扶生身上本就带着不便行动的伤,纵使本事再大,在这种情况下难免有劣势。额上流下的血顺着眼角流下,几乎要将双眼染的猩红,但在众人围攻之下,他的目光仍停留在那名为琳琅的男人身上。
任多少人一哄而上,他只揪住了对方不放,一转身,反手钳住对方的后颈便是朝着地上的空酒坛用力一撞。酒坛被撞到墙上撞成了碎片,琳琅的血也流了满脸,只能凭着本能抬手攻其命门,无奈李扶生铁了心的不松手,堪堪躲过几招后,又钳着他撞向门柱。
两次重击,琳琅的脑袋嗡嗡作响,已听不清外人言语,鲜血模糊了双眼,却怎么样也挣脱不开李扶生的束缚,一次又一次,直到那个人竟然让他撞向了地上的碎瓷片。
他总算明白了,不论受到多少人的围攻,李扶生只想打服他一个。
对方是个行家,招招打在他的关节处,试图砸碎他身上的每一处相连的骨头。而且不做到这一点,坚决不肯罢休。
混乱的场面中,李扶生不知从哪个人的身上顺手摸了一把小匕首过来,刀刃在琳琅面前一晃,“琳琅是吧,求饶啊。”
不过话虽这么说,却是根本没打算给琳琅开口选择的机会。因为话音未落,他已经想也不想的将刀刃捅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