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江辞晚明知道这场狩猎是个陷阱,却仍然选择现身时,他与李扶生便都清楚这个秘密藏不住了。
可他们别无他选。
因为江辞晚绝不会去赌李扶生的命。
东西南三城的掌权人站在明处,他们的心腹隐藏在暗处,此刻都虎视眈眈地看着站在长街中心的这两个男人。暂时停下了厮杀的街道看似平静,可是任谁都能察觉出这平静之下的暗潮涌动。
纵使赵别意的语气还算客气,也掩不住那话语间的三分讽刺。
江辞晚却未理会,只是扭头看向身侧之人,“扶生,你先走。”
“小伤罢了,别担心。”李扶生接过他递过来的干净帕子先缠住了伤处,目光却始终没从琳琅身上移开,在与对方四目相视的瞬间,甚至笑着问了一句,“见我未死,失望了吗?”
即便到了这时,他仍是能笑得出来,可是琳琅的脸色却不算好,从那小楼跃下后并未答话,只是握紧了手里的刀。
比起他的警惕和紧张,李扶生要轻松许多,自顾自地说着,“知道我是怎么来到这监牢的也就罢了,竟然连我与何人是相识的事也知道,怪不得这城里的人都忌惮你三分,原来怕的是你手眼通天无所不知啊。”
“这整个监牢的人都是被迫来此,只有你想方设法做戏,不惜身负重伤也要找机会来到这无人之城……叫人怎能不怀疑你的目的?”琳琅一语戳穿了他来到无人之城的真相,字字句句都叫在场诸人听了个清楚,“我的消息也算不得灵通,只是刚巧知道江盟主与谢楼主是一对有情人罢了。”
之前所言种种都未让李扶生有什么反应,唯独在提到谢之之的时候,琳琅清楚地看到对面的两个男人都同时变了脸色。
江辞晚眼中杀意顿起,若不是李扶生及时扯了他一把,这长街上恐怕立时便要见血。
可纵使江盟主已然动怒,琳琅这话还是让众人心中泛起了嘀咕,甚至有不怕死的人在暗处偷偷说了一句,“江辞晚和谢之之何时有了交情,之前怎么从未听过?”
“怕不是围攻太行宫那次,当日我也有幸在场。”
“那日江盟主在众目睽睽之下破太行宫大阵,威风得很。谢楼主再有本事也不过是个女人,见到这样的男人,岂有不动心的?”
“这江辞晚也够行的,连谢之之那样的女人也能拿得下。”
“他们两个竟然走到了一处,这要是传出去,江湖上可就热闹咯……”
从四面八方传来的窃窃私语声不高不低,偏偏叫李扶生和江辞晚都听了个清楚。
不仅如此,琳琅的话也还未完,他平静地戳穿了李扶生编造的谎言——太行宫寻仇?狭路相逢?非也。
一切不过是源自于江辞晚与谢之之相识的那一日,太行宫惊鸿一瞥,情愫涌动,芳心暗许,两人年纪、样貌、武功、名声无一不相配,自从有了这次交集,之后的事不过是顺水推舟,很快就拜堂成亲做了夫妻。虽说消息瞒得紧,但在金窗暖烟楼里却是无人不知,而正因为有了这段姻缘,江辞晚也与谢之之的师父李扶生相识,年纪相仿的两个武学奇才惺惺相惜,自此成为挚友。只是就在半年前,江辞晚为替师门报仇被人暗算重伤,自此便消失不见。有孕在身的谢之之苦寻丈夫不得,患上心疾。为救好友脱困,也为了给视作亲人的徒弟寻回丈夫,李扶生历尽艰辛终于打探到了这个不为人知的监牢。
费尽了心思,吃尽了苦头,他身负重伤倒在太湖边的时候心中却并无惶恐,唯愿离人归家。
这就是真相。
秘密就这样被摊在众人之前,李扶生死死拽着江辞晚的手臂以防他冲动行事,但自己脸上的笑意也褪了个干净,“琳琅啊琳琅,你既然早知一切,却还苦心演这一出戏,难道真以为我今夜必死无疑吗?”
说话时,他的目光投向了那看些看似寻常的街巷楼宇,几乎估算不出今夜到底有多少人涌进了这个东城,而这样大的阵仗,都是琳琅为了借刀杀人准备的。
李扶生甚至能猜出这个年轻人到底是怎样与西南两城交涉的。
狩猎时他们确实从不联手,但那不过是因为狩猎时他们需要彼此为敌。可若是这城中出现了一个能够成为他们共同敌人的异类,琳琅自然能说服其余两城联手。
一个江辞晚已经够叫人忌惮,再来一个李扶生……偏偏这两人还是旧相识,赵别意和何期期怎会不想亲眼验证一下此事的真假。
可琳琅的目的却只有一个,那就是杀了李扶生。
如此浓重的恨意,倒让李扶生开始有些不解了,“我与你到底有何仇怨,需要你费尽心机杀我而后快。”
这些日子他不是真的看不出琳琅暗藏心思,但他也很清楚自己与对方不过是各取所需,本就无需付诸什么真心,而且明眼人都瞧得出,留他李扶生在东城的好处远大于为了当日寻衅一事报复他。
他不信琳琅会如此愚蠢。
只是这年轻人显然不打算回答他,而且眼下也没有这样多余的心思了。
距离天明只剩不到两个时辰,卯时一到,就是狩猎结束之时。这次的狩猎看似已经打破了所有的规矩,但其实只是李扶生初来乍到不知内情,其他人心里都清楚,所有不可违逆的规矩都只在监牢主人的一念之间。
换句话说,是西阙王默许了今晚对李扶生一人的狩猎。
但也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今夜必须见血。死的若不是李扶生,就必须是参与者之一。既然没有本事杀人,便要做好被反杀的准备,这个监牢只容得下强者。
而很显然,此刻占了下风的并不是李扶生。
“无人之城向来是弱肉强食,你死我活是寻常事,今夜这场狩猎发生的一切,明日我与扶生皆会忘个干净,不会为此寻仇。”江辞晚抬眸扫过这看似空荡荡的大街,接着,目光轻飘飘地落在面前的琳琅身上,“但从此刻起,只剩私怨。既是私怨,若有人插手,我便管不了那么多规矩了。”
这话既是在告诫那些隐在暗处的犯人们,也是提醒那两个专程来看热闹的掌权人,接下来到底还要不要与琳琅联手,他们自己权衡利弊。
这偌大个无人之城又有谁能比赵小侯爷更会做生意呢?在如愿看到江辞晚出现之后,赵别意便已觉不虚此行,原本就没打算和琳琅合作到底,何况江辞晚还如此“好心”提醒他们。他自然知道眼下该怎样保全自己的利益。
何期期倒是饶有兴致地往下面望了望,只是眼下这个形势任谁都看得出来,李扶生和江辞晚准备杀了今夜这场狩猎的主谋。他二人联手,这南魏武林又有何人能够抵挡?毫无悬念的较量,自然是没什么乐子可言的。
摇摇头,这南城的掌权人走得头也不回。
随着西南两城掌权人的离开,这东城各处的身影也都悄然退去,明明一眼望去仍是空荡荡的一条街道,可这一次的沉寂却是真真切切的。
而从始至终,李扶生的目光只停留在琳琅身上,他很想从这个年轻人的神情间看出点什么,但除了紧绷着的身体,琳琅的脸色虽差,却仍然瞧不出什么喜怒,与其说是毫无畏惧,倒不如说从一开始就已经预想到了眼下的场景。
见他如此云淡风轻,李扶生差点生出一股冲动,很想问一问他,在之前朝夕相处的那几日里,他每每预想今夜,心中所想的到底是谁的死状?
目光一转,再次落到对方手中握着的那把刀上,那刀柄和刀身都长得离奇,虽然还没出鞘,可这约莫有六尺长的兵刃可不多见。
也就在他的目光移到那兵刃上时,为了抢夺先机,琳琅已抬腿踢刀出鞘,那长约三尺的刀刃划破长空,大开大合间,如墙而进。
“斩马刀?”江辞晚来到无人之城足有半年,却是第一次见琳琅拿出这兵刃来,眼下也不由有些惊讶。
斩马刀,战阵之利器也,一刀下去,人马俱裂。江湖上甚少见此兵器,多是军中使用。
纵使李扶生心中已经隐有猜测,可在亲眼见到对方起手之势时,还是愣了愣。
“说什么生来体弱……”他回想起与这人初识时的场景,只觉讽刺,“倒不如说害怕别人知道你出身何处……”
话未完,那长刀已至身前。
琳琅本以为对面两人打算联手报了今夜之仇,但出乎意料的是,眼见着那利刃已至,江辞晚却不慌不忙地向后避让,不是无法招架,更像是故意让出个位置来。无需言语,下一瞬,李扶生已在与其擦身而过时拔出他腰间的佩刀迎向琳琅。
他们之间自有默契。琳琅也终于明白了他们二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联手对付他,正如江辞晚所说,这是私怨。
私怨,便是冤有头债有主。
只是眼见着江辞晚的身影消失在长街上,少了一个对手的琳琅却比刚刚面对他们两人时要慌张,心下一乱,手上也没了章法。
“你们真想坏了规矩?今夜种种,皆是由我授意,生死我自担,与东城无关。”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了这句话。
“事到如今还有心思担心你那些兄弟们?”李扶生却没打算给他分神的机会,“如此有情有义,偏对我赶尽杀绝?你对那日之事就这般记恨?”
初识那日他明明未下死手,处处留着余地,养了一日伤便能有余力来招揽他的琳琅再清楚不过。李扶生并不相信对方会为了这点小事处心积虑的报复自己。可若不是因为此事,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对方的仇怨从何而来。
而那始终不肯回应的琳琅终是在半柱香后开了口。
纵使斩马刀再锋利,纵使李扶生身上还带着伤……琳琅却终于亲身体会了江湖上人人忌惮的“小重山”到底有何可怕之处。
当那刀尖直指他的胸膛之时,面对这绝对无法战胜的敌人,他只问了一句话,“你当真不记得你我之间的旧仇了?”
眼下这空荡的长街上当真只剩下了他们二人,唯有苍凉的月色作伴,可到了这般境地才说出的真心话,却让人有些不知所措。
李扶生怔了怔,他很确信自己进入无人之城之前从未与这个年轻人打过交道,正要开口去问时,琳琅却又接了一句,“十年前。”
“十年前你才多大年纪?不足十岁的孩童?”李扶生顿觉荒谬,“我能因何与你结仇……”
他从未像此刻这样想探究一件事的来龙去脉,偏偏唯一的知情者在说完这句话后便沉默了下来。他正要逼问,琳琅却忽然抬眸看了他一眼,“胜负已定,我认了,愿你守这规矩,莫要连累他人。”
言罢,不等李扶生阻止,这人便起身飞快撞向那刀尖,任那利刃穿过胸膛。
卯时未至,东城掌权人琳琅身死。
狩猎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