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我杀的。”
甫一见面,赵别意便坦白了自己在半路暗算了慕栩的事。
此刻距离他们约好见面的时辰已经过去了足有一日,其余四人都差点以为他离开卧血城了,这小侯爷才匆匆现身,而且一出现就说了这件大事。
闻言,就连李扶生都露出个瞠目结舌的表情来。他忽然觉得,自己是真的不了解赵别意。
可小侯爷却说得头头是道,“那个慕栩就是无悔山庄的青木,旁人不认识他,我年少时却与无悔山庄的庄主有几分交情,见过他的模样,后来听说他背信弃义被无悔山庄杀了,谁知竟是改名更姓藏在了卧血城里。当年他宁肯毁诺也要留慕大小姐一条命,眼下却弃了慕小姐离城,我怎能不疑心?追踪了足有半日,才发觉他是去杀那慕家三爷慕乢去了。”
“那你怎么不等他杀了慕乢再动手。”琳琅不解。
“因为那慕乢早已被别人劫走了,而我也被那慕栩察觉,做他这一行的最是警惕,我避无可避,又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先下手杀了他。”赵别意也不瞒着他们,“那把剑也是我扔进慕家大宅的,我想瞧瞧慕小姐知道这个消息之后会怎么做。”
“她没了唯一信任之人,还能怎样做,定是要尽快办那招亲大会,为自己寻个倚靠。”何期期在旁边补上一句。
这个猜测自是没错的,但琳琅仍惊疑慕栩去追杀慕乢之事,若单单是慕家自己的仇怨便罢了,可眼下慕乢不知被谁掳去,定是牵扯到了一件他们不知道的秘密。
这次剿灭慕氏一族,显然不是什么简单事。
可无论如何,慕家的人他们还是要杀,只是杀多杀少之分。小侯爷脑筋转得快,早在听西阙王说了这次的事之后便有了计划,如今见他们都不说话,便只能笑了笑,“你们明知道该在何时下手,偏偏谁也不说,次次只叫我来当恶人,真当我是天生做恶事的料?”
言罢,他拿目光睃了一遍这几人,将他们心中所想一一说了出来,“慕家人最齐全,也是唯一会聚在一处的日子,近来只有一日,那便是慕商大婚。这慕小姐急于招婿成婚,前一日选定夫婿,第二日便拜堂。到时候不仅慕家的人聚得全,那些前来参加招亲大会的人也仍在城中未来得及走,不难栽赃,毕竟他们之中若是有谁心怀怨恨破坏这场大婚,也是说得过去的。那大喜的日子,就是最好的时机。”
一番话说完,谁也未出言反驳,因为这正是他们心中所想。
但是他今日出手杀慕栩这事还是让人忍不住心惊,当几人决定再次分别各自潜伏的时候,琳琅便开口道,“孤身行事恐怕再出事端,我们还是两两结伴吧,也算有个照应。”
这话一出,其他几人都是各怀心思,只是谁也没有立刻反对。赵别意眼波一转,当即便开口,“好啊,那就你我同行,叫他们三人在一处。”
李扶生和江辞晚本就是挚友,他们两个在一处自是理所当然,但偏偏塞了个何期期过去,那少年人明摆着和赵别意是一伙的,而且没有半点顾忌,天知道到底会做出什么来。而赵别意也在这时候缠上琳琅,恐怕正是要趁此机会看看琳琅到底有没有在这场任务里藏私。
这小侯爷真是好算计啊,琳琅才提了这事,他就顺势做出了对自己最有利的安排。
李扶生想着就忍不住笑了笑,但却并不抗拒。再看那琳琅,沉思片刻,也没反对。
这事就这么定下了。
李扶生等人去探查这慕家的守卫和地形了,琳琅却径直去了金风客栈。
赵别意跟在他身边不紧不慢地走着,“金风客栈里最值得留意的人无非是那个孟无缘。可我本以为,李扶生会比你更在意那位孟堂主。”
“不是我在意他,是慕小姐在意他。”琳琅道,“眼下这个情形,慕小姐一定会再去请孟无缘帮她。”
“你觉得她已经选定了孟无缘当她的夫婿?”
“如今看来,确实没有更好的人选了。”
来到卧血城之后,琳琅比那慕小姐更加认真留意城中的客人,而在心中一番比较之后,他不得不承认,这慕小姐确实有几分眼光,遍寻整座城的客人,其中武功不低,声名也够,更重要的是,有足够的魄力去支撑卧血城的男人只有孟无缘。
“但是依我来看,那孟无缘可不见得会帮她。”赵别意笑了一声,笃定道,“孟无缘根本就不是为了招亲来的。”
琳琅心中自然也有过这样的猜测,可若说孟无缘是为了李扶生而来,又怎么会孤身一人?还是说,他们金窗暖烟楼留了后手,其他人都隐藏在暗处。
他兀自猜测着,赵别意睃着他的神情,却没有将自己心中所想全都如实告知——其实孟无缘应该不是谢之之派来的,更像是擅作主张。
“琳琅,你今年多大了,可及冠了?”小侯爷忽然问道。
这话有些突兀,琳琅愣了愣,却还是答了,“上个月刚满二十。”
其实算算日子,他及冠之时正是狩猎前后,那一刀的生辰礼也算是毕生难忘了。
可赵别意听了却长长“哦”了一声,又问,“那你此前可曾有过什么红颜知己,风流韵史……”
琳琅倏地顿住脚步,明明丝毫不想理会此言,可又担心自己一言不发反而引得对方无端揣测,便只能冷冷道,“我自小长在军中,幼时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长大了又日日走在刀尖上,莫说红颜了,就连年轻一些的女子都未怎么见过,小侯爷不是再清楚不过吗?”
这话也算是戳破了赵别意泄露他身份的事实,但小侯爷丝毫不觉窘迫,反而感叹一句,“年轻人不要以为自己完全不通男女情爱便可专心向武了,情之一字最难得,也最难对付。江湖上不知有多少孽债是因此事而起。若不是有了这个情字,那江辞晚能被你探出端倪?那孟无缘会孤身来到这卧血城?”
“你说孟无缘是为了一个情字才来到卧血城?”琳琅惊讶道。
赵别意当即露出了一个“到底是年少”的表情,“孟无缘原本也不是籍籍无名之辈,在江湖上自有一番奇遇,但后来却甘心做了一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女人的徒弟,为她冲锋陷阵再所不惜,这其中自有谢之之救他的恩情在,但毕竟年纪相仿,谢楼主又是天姿国色,朝夕相处之下,他又不是木头做的,就半点多余的心思都没有吗?眼下李扶生和江辞晚都被传已死,谢楼主有孕在身,孟无缘不忍看她孤身无援,又不相信李扶生和江辞晚的死讯,自然要借着这个全江湖都涉足其中的招亲大会打探消息。”
原来如此……听他这么一说,琳琅心中也有些恍然,此前自己总是将一切都往阴谋诡计上想,却没想到一个人做某件事的原因可以如此简单纯粹。
那孟无缘和慕家这场大乱子其实没有半分关系,真的只是因为那声名武功被无意间牵扯进去罢了。
可是这样一来,慕小姐也注定得不到孟无缘的帮助了。暂且不提这孟堂主心中已有惦念之人,就算没有,为了寻找两个“已死”之人来到卧血城的他也不可能趟这趟浑水。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了金风客栈附近,眼下已经入夜,整条街上唯有不知哪里来的野猫野狗会偶尔叫上一声,但很快便也没了声响。
金风客栈只有寥寥几间房间点了烛灯,其中便有孟无缘那一间。
而慕商因为脚步太快,连身上那厚重斗篷都飞扬了起来。她这次前来仍是只带了几个亲信,到了金风客栈附近便下了马车,转而选了条小路往客栈走去。
慕栩可能遇害的消息让这本就柔弱的姑娘已是方寸大乱,一时间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想尽快见到唯一可能成为她倚靠的孟无缘。可是她走得再快,脚步却还是在见到突然窜出的那几个不速之客时顿了顿。
夜色之下小巷昏暗,但还是足够她看清那几人的面容,因为对方都是再熟悉不过的“自家人”。
为首的是她的堂叔慕邖,“商儿,这么晚了你是要往何处去?如今城中鱼龙混杂,恐怕有歹人也混在其中,你可要小心提防。”
可是话虽这样说,跟在慕邖身后的几个人却正是满目凶光的“歹人”模样。
纵然自己也带了护卫,见此场景的慕商仍是忍不住后退了半步,只是转瞬又想起自己已是这卧血城的当家,于是这半步又再次迈了回来。
她目光灼灼,直直盯住了慕邖,“我是这卧血城的城主,夜深时想要在自己的地界走一走,恐怕还容不得堂叔你过问吧。”
“城主?”慕邖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之事,当即差点没忍不住大笑起来,顷刻间也换了一副嘴脸,“你小小年纪,武艺平平,又不懂经营,一介女流之辈不过是因为没有亲生兄弟,便得幸接过了祖宗打下的家业,可曾想过自己配不配得上城主这个身份?”
“配不配也不是堂叔你说了算的。”慕商毫不避退,“我既然已是这卧血城的当家,这城中家中的规矩便由我来定,你妄自置喙家规顶撞城主,是为不敬。”
“敬不敬的,你也得坐得住这城主之位才是。”慕邖目光在她身侧一扫,“你那个侍卫呢?”
这话正戳中了慕商的死穴,可眼下她也只能强忍着伤心,硬撑道,“我需要他的时候,他自会出现。”
“当真吗?”慕邖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来,“据我所知,他连那柄佩剑都被人扔了回来。”
此言一出,慕商再也掩不住脸上惊诧,怎么也想不到堂叔会这么快得知此事,想来家中定是早就出了内奸,而且就在自己身边。
一时之间,她甚至都不敢去看身后的那几个护卫,心中恐怕那内奸就在身侧。
慕邖老奸巨猾,自然瞧出了她心中的畏惧,话都说到了这里,在这四下无人的时候也没了什么顾忌,“商儿啊,你年幼时生得乖巧,堂叔也是真心疼过你的。但无奈你那父亲死得太早,偏将这偌大个家业传给了你,叫人如何能服气。你放心,我暂且不会伤你性命,只是想让卧血城城主的位置空上一空,待我坐稳了这位置,自会为你寻个好去处的……”
话音未落,他已经动了动衣袖,而那早已等在一旁的仆从们也一拥而上扑向了慕商。
能在此伏击侄女,慕邖自然是抱着十足的把握,带来的人手远胜慕商身边那几个护卫。这一出手,谁赢谁输,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但就在慕邖以为自己已经将城主之位收入囊中,甚至忍不住得意地笑起来时,他的笑容却在看到一道寒光时僵在脸上。
那道寒光似乎只是闪了一下,像是月光眨了个眼,也像是镜子轻轻翻转。可在下一瞬,慕邖带来的那几人便都倒在了这光芒之下。就连慕邖本人也在怔愣之后只觉身子一沉,还未来得及感受额上传来的温热是怎么回事,人便已经倒了下去。
这寒光自然不是出自慕商之手,甚至,就连慕商所带的那几个护卫也都晕厥了过去,只留下这慕小姐一人惊魂未定地看着突然出现的眼前人。
对方身量不算太高,戴着个遮蔽全身的幂篱,手中长剑已经收入了剑鞘。
慕商忽然就想到了管家之前所说的那桩怪事——几个戴着幂篱的人也住进了金风客栈。而不等她探知此人身份,便见对方主动掀开了幂篱,露出了真容。
那竟是个妙龄女子,生得娇美卓绝,风姿绰约,实乃慕商平生所见美貌之首,就连身为女子的她都一时看呆了,半晌才将目光慢慢挪了下去,看到了对方高高隆起的小腹——单看这样貌风采,真是想不到这竟是一个已近临盆的孕妇人。
而不待她仔细想想江湖上有哪位嫁了人的女子有如此身手,自己心心念念的孟无缘也忽然出现在小巷口,连看都不看地上躺着的那些人便冲至这女子身侧,“师父。”
这一声“师父”出口,再不必多问其他。
慕商骤然瞪大了眼睛,心知眼前这女子便是金窗暖烟楼的楼主谢之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