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狩猎之后再次相见,这还是琳琅第一次坦然地在他面前说出了“我父亲”这样的话。纵然他的身份已经不是秘密,李扶生还是为此愣了愣,竟不知自己应该先诧异他的直白,还是感叹他对养父的衷心。
“小公子。”他忍不住唤了一声,“你还真是你父亲的好儿子啊。”
琳琅却无心理会这言语间的讽刺,心中仍想着青木做了慕商侍卫这事。对方在杀手这个行当里是行家中的行家,比寻常高手还要警惕敏锐,刚刚已经察觉到了有人潜藏在暗处,之后定会小心提防。这样一来,杀了慕商似乎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而李扶生见他脸色几番变化,也猜出了他的心思,不禁说道,“你还在想刚刚那事?放心,青木在无悔山庄算是个人物,和我交手却没什么胜算。”
但琳琅还有另一层担忧,“现在杀他恐怕会打草惊蛇。”
刚刚他们二人已然暴露行踪,对方心里也有了防备,若是现在杀了人,会不会惹出一段没必要的事端,反而打乱了计划?
他们甚至还未定好如何对慕家下手。
“你倒也不必顾忌许多。”李扶生道,“杀与不杀都无妨,咱们这边不定个对策,慕小姐那边也已有察觉,定会绞尽脑汁想办法应对的,等到他们先出了招,咱们再见招拆招便是。”
以他们这一路追踪探查的结果来看,卧血城不过是表面强盛,慕家门徒虽多,但鲜少有本事高强之人,大多都是冲着慕家的盛名投靠过来的沽名钓誉之辈。仔细一瞧,其中最有用的恐怕还是这个甘做仆从的青木。想来慕栩也是认清了现状,这才把本事最高最衷心的人放在了女儿身边。
可惜青木他武艺再高也是双拳难敌四手,救不了这立于危崖的慕家。
慕氏一族的生死早已定下,早杀或晚杀他一人都无法左右大局。
“走吧小公子,看看他们几个又打探到了什么。”眼见着天色不算早,李扶生招呼着琳琅先行离开。
而就在他们二人赶往与其余三人约好的汇合之处时,慕栩也已经护送慕商匆匆回到了慕家大宅。
听他说有人潜藏在暗处时,慕商难免有些惊讶,可却很快恢复了平静,只问他有没有看出对方的来路。
慕栩摇头,“他们功力不低,隐藏得很好,我不过是经验比他们多了些,这才能察觉到他们的行踪。”
在他察觉到对方的存在时,对方也在一瞬间意识到了自己已经暴露,迅速从别院撤离。这场较量看似是他占了先机,其实并没有讨到半分便宜。
这卧血城何时来了这样的厉害人物?倒不像已经露了面的那些人。
慕栩再也忍不住心下忧虑,迫切地想与慕商说一说眼下形势的危急。但他们二人一前一后进了书房,进门后,慕商却像是忽然下定了什么决心,转过身亲自落了门闩。可她并不是想听他说眼下的形势,非但如此,她甚至都没给他开口的机会,便已经抢先说道,“慕栩,我有一桩大事需要你亲自去办。”
慕栩的话一下子被噎了回去,怔怔盯了她一会儿,还是点点头,先听她说了下去。
“招亲会办得这样热闹,城中鱼龙混杂也是正常,外面来的人再可疑,也不过是个居心叵测的外人。我祖父在世时总说外贼易守,家敌难防。若是家里先乱成了一团,无需敌人使什么计谋,咱们自己家先散了,那才叫给人可乘之机。”慕商不慌不忙地说着,“所以,暂且先别管什么外敌,眼下最要紧的是另一件事。”
她说自从父亲病逝,自己接任了城主之位后,家中不知有多少人觊觎着这份偌大的家业,虽然明面上顾忌着名声,做不出欺辱孤女抢夺家产的事,但其实暗地里早有谋算,就好比她那个纨绔不成材的三叔慕乢,看着与世无争逍遥自在,其实早就在偷偷转移家中财产。
慕商不是没有察觉到对方的心思,可这些日子城中琐事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等她发觉不对的时候,慕乢早就雇了个高明的账房先生用几本假账变卖了庄子铺子,淘弄了一大笔财产之后便携家眷逃出了卧血城。
“单是那些钱财丢了也就罢了,他到底是我父亲的弟弟,这些身外之物给了他又能如何。但他带走的却永不止如此,还有一个慕家绝不能外传的秘密!”说到此处,慕商忽然起身扯住了慕栩的手臂,“那秘密事关我父亲的声誉,现如今三叔握着它有如握住了我的把柄,不知何时便会将它宣扬得人尽皆知,我绝不能让他这样做!可是此事事关重大,我又没有完全信得过的人,只剩下你了,慕栩,你一定要帮帮我!”
慕小姐那双手柔若无骨,哪怕是扯着人的手臂,慕栩也感受不到多少力道,反而在无意间触碰到那软滑润腻的指尖时,整张脸募然一红,未来得及去想其中古怪,便已经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见他答应下来,慕商也心安不少,目光一瞥自己的动作,连忙松开手后退了半步。
可慕栩仍垂眸盯着自己手臂。诚然,她刚刚凑过来的动作始终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但他冷静下来之后却强迫自己摒弃了这些念头,专注于眼前之事。几乎无需多想,便已经察觉出不对劲来。
慕乢卷了钱离家的事他自然有所耳闻,只是那时小姐刚继承家主之位不久,群狼环饲处处都是危机。相较之下,那慕乢只贪钱财不争权夺势,反而算不上什么大麻烦。慕栩心里甚至都未将这事当做要紧事来看待,谁知今日慕商竟说出这样一个秘密来。
如此大事,她怎么瞒到今日才说呢?
“小姐。”思虑间,他终是顾不得自己是不是僭越了,直接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秘密一直瞒我?”
未料到他会突然这样问,慕商也是一怔,但很快便反应过来,“三叔带走的秘密就是我费心藏着的秘密,但那秘密与我父亲有关,我绝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此事,哪怕是你也一样。”
“可若是三爷将那秘密告诉了我呢?”
“我信你一定会在他开口之前就杀了他灭口,让这个秘密永远成谜。”
慕商言语间的笃定和信任,让慕栩一瞬间为了自己的猜疑而感到羞愧,只是他到底混迹江湖多年,比这尚且年幼的姑娘老道了不少。她甫一开口,他便察觉出了她想要以此掩饰真正目的的心思。
她此刻才坦白慕乢之事,是不是想用这件令人后怕的大事引走他的注意力?亦或是借此机会支开他。
明知眼下危机四伏还这样做,她究竟在隐瞒着什么?到底是个多大的秘密,竟让慕乢之事都显得微不足道了?这个原本单纯天真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又是何时学会了藏着心思,开始算计谋划连他都猜不出的事了。
“小姐……”他还想开口问着什么。
但慕商也意识到自己今天忽然提起慕乢之事有些贸然,先一步解释道,“你想得没错,我原本没想着让你去管三叔的事,因为那秘密只有我才清楚有多要紧,我不追究他转移家产的事,他也没必要到处宣扬,只会一直当做把柄握在手里威胁我,若是我贸然找上门,只怕他会鱼死网破。但眼下却不一样了,你说有人潜藏在我身边,可还不知道对方来路目的,我也猜测他们并不是为了招亲而来。若非如此,定是另有所图,我担心那事与我父亲的秘密有关,若是他们察觉到三叔离家的事,转而去逼问三叔,一切便全完了。现在只能先一步杀人灭口。”
“可若是连我都不在卧血城了,有人伤害你怎么办?”
“就算你这次不走,也不能时时刻刻跟在我身边一辈子吧。就算你不会离开,我终究是要嫁人的,这次招亲就是为了给自己找个一辈子的倚靠。”
这话听起来合情合理,就连慕栩都无法在一时之间反驳什么,只是深深看了眼这曾经天真柔弱的姑娘,不由得暗恨起自己来。
都怪他这一身本事还不够高,苦学多年学来的也不过是些暗中取人性命的杀人技,眼下的形势里既做不了她的倚靠,还要看她为保全卧血城而操劳算计。
“慕栩。”眼见着他脸色渐渐苍白起来,慕商忍不住放轻了声音,柔声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事,也不会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我不需要你做我的倚靠,只要你信我。你是我唯一信得过的人,也是我在这家中仅剩的惦念之人,你担心我的安危,我也担心你。可是眼下的形势里,你不知事情全貌才是最好的。所以我不能将全部的秘密都告诉你。我只要你帮我杀了三叔灭口,然后暂且避上几日,不要让任何人发现你的行踪……我知道你办得到的,青木。”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唤过他这个名字,恍惚间,慕栩脑中闪过的是她第一次这样叫他的场景。那年他毁约背信杀了雇主,无悔山庄设下天罗地网誓要将他碎尸万段,他凭借着自己对山庄众人的了解勉强逃出,却没有可投奔的地方,满心茫然之下,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卧血城地界,然后在命悬一线的时候被慕屿救下带回大宅。重伤之下,他昏迷了不知多少天,再次睁开眼时看到的却不是刀光剑影,而是一个清丽绝伦的姑娘,她双瞳剪水,直直注视着他,一见他醒了,立时露出个笑来,那眉眼也跟着弯了弯,说不出的好看,“原来你就是那个青木啊。”
哪个青木?无悔山庄的叛徒青木,为了留她一命不惜背信弃义杀了雇主的青木。
时光流转,如今他早已不叫那个名字,却还是那个愿意为了她生死路上走上一遭的青木。
“好。”他郑重答应下来,也许下了一定不负她所托的承诺。
只是就在慕商眼看着他悄悄离开卧血城,自己也安下心的时候,不出半日,管家便踉跄着跑进了大宅向她禀告道,“小姐,这东西不知被何人扔进了宅子,慕栩……慕栩他恐怕是……”
话还未说全,慕商已经看到了他手里捧着的那把剑,那是慕栩的佩剑,她曾经亲自在上面刻了一个小小的“慕”字,天下间绝没有第二把相同的。
而这柄剑的剑鞘不知染了谁的鲜血,那刺目的红和慕栩从不会让剑离身的习惯,都清清楚楚地告诉她,慕栩出事了,而且极有可能已经丧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