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白致出身淮阴燕家,自然也像其他燕家人那样自幼习武。但令她在江湖上扬名的并非是她的武艺,而是美貌与贤淑。自她年幼起,江湖上人人都知道燕家的五姑娘会嫁给沈家的二公子,她这一生都要作为沈夫人而活,那将是她这一辈子最大的成就。这世上也只有她这样的美貌与气度,才能担得起四海帮帮主夫人的身份。
但担着这样的身份,便注定只能被这身份的灼目掩盖了自身的光彩。猜出她身份的一瞬,李扶生满心想着的都是刚刚所见的水袖功夫,心底不自觉叹了声“可惜”。
可惜这样的好武艺竟然未在江湖上崭露锋芒。
但燕白致不知他心中所想,替儿子道了声歉之后,便勒令那些仆从带着小公子回府。沈绥现在膝下有一儿一女,这小沈公子名唤沈烜,年方六岁,生得也算是聪明伶俐,但到底是金尊玉贵养出来的孩子,在这个以他父亲为尊的地方难免骄纵一些。听了母亲这么一说,便有些不服,“阿娘,明明是他……”
“我听得分明,是你先出言寻衅,既然先开了口动了手,说不过打不过,便都是自找的。”燕白致神色凛然,并不理会儿子的撒娇委屈,“在江湖上行走最忌讳的便是如此,再这样不知深浅,以后你也莫要出门了。”
这显然是戳中了那小公子的痛处,瘪着一张嘴便从桌后绕了出来,打算乖乖回家。但还未走到门口,便迎面撞上了几个前来寻人的沈家仆从,他们匆匆赶来,一见沈烜先示礼,“大公子”,紧接着又看向燕白致,“夫人,帮主差我们过来……”
“我知道了。”燕白致自然明白他们是来做什么的,淡淡打断了他们的话,然后侧身看向李扶生几人,亲自请他们到府上一叙,“几位远道而来就是为了与四海帮共同商议大事,此事牵扯甚广,这碎叶城又地处边境,来往多有异域之人,人多眼杂难免生出变故,长住城中怕是不妥当,还是请几位到我们沈家住下,外子早已恭候多时了。”
这言辞不能说不恳切,其中道理众人也懂,何况这是沈夫人亲自出口邀请的,若是再冷言相对实在失礼,李扶生与阿元对视一眼,都决定见好就收。
唯独那沈烜小公子听了这话之后又挑起了眉。他小小年纪也不知是听谁说了怎样的传言,对应愿简直是恨极了,而在经了刚刚那一闹之后,看李扶生的眼神更像是要活剐了对方似的。
李扶生自然不会把小孩子的气恼放在心上,眼见着这一桌子酒菜都因为刚刚的打斗掀翻了,也欣然接受了沈家人的邀请,打算去沈府赴宴。
只是步子还未迈出去,便听到燕白致的声音再次响起,“不知这位道长如何称呼?拜在无崖山哪位高人门下?”
她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李扶生的身上,目光中是含着笑的,和善又温柔,让人丝毫感觉不到被探究的冒犯。
这话一出口,后知后觉的沈烜就跳了起来,“原来你不是应愿?”
不必再质疑什么,就算全天下都误以为这人便是应愿,燕白致也绝不会认错那个与自己有着一段“孽缘”的男人。
李扶生歪了歪头,冲着那已经跳脚的孩子笑了一下,“我也没说过我是应愿啊。我五师叔多年前便已与无崖山断绝关系,早就离开师门了。”
说罢,这才收敛起神情看向燕白致,淡然道,“我姓林,拜现任掌门师徽为师,不过是无崖山的无名小辈。”
“林道长真是谦虚了,您那一手剑法轻逸绝妙,与江湖上那些一流的用剑高手相较也更胜一筹,此等武艺在无崖山怎会寂寂无名?想来只是一心向武,不追名逐利罢了。修道之人到底是境界超然,不是我等俗人可比的。”燕白致倒是体贴,主动为他寻了个解释,便不再追问下去。
可若不是应愿,无崖山又何时多出了一个这般年纪这般相貌的绝顶高手?
在回沈家的路上,燕白致又礼貌地问了其余几人姓名。她的目光转向阿元时,几人的心都不由得提了一下。可她目光平静,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和探究,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阿元更是坦然,面对这个改变了他一生的女人,仍能毫不费力的做出伪装的姿态,笑笑说自己是胥都成的弟子,名唤阿元。
阿元,阿愿。
李扶生不知燕白致心底是否为这个相似的名字有一瞬的停滞,但表面上众人都没有在意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小人物。
至于其余几人,都编了个假名字应付过去。也幸好何期期、叶千面他们名声虽大,之前与四海帮往来却都是通过几层关系,从未正面打过交道。唯独黎川这个曾经站在四海帮权力中枢的人最为危险。
将要到达沈家的时候,李扶生又看似无意地瞥了一眼黎川,后者回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到底是销声匿迹多年,如今四海帮的新人知道他身份的都不多,何况是认出他来。只要在沈绥面前掩饰好相貌,相信沈帮主也认不出这个曾经的心腹下属。
到了沈家,引他们入门的是沈府的大管家。
至于燕白致,早已带了沈烜回了后院,毕竟她自嫁与沈绥之后便只执掌后宅事务,并不插手四海帮的事。
李扶生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这沈夫人的身影,直到她渐渐消失在眼际,这明晃晃的举动让黎川都忍不住悄悄扯了他一把。李扶生倒是不怕此举惹来旁人猜疑,不过笑笑便加快了脚步。但在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阿元分明听到这人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叹了一声“可惜”。
可惜他无从深究,沈家的会客厅就在眼前。
说是“厅”,其实是沈府大院里的一栋小楼,上面挂了个“鸿鹄”的牌子,平日里沈家人来人往,沈绥便都是在这座“鸿鹄楼”招待客人。
“请几位先在此处歇息,帮主稍后便到。”主管客气地引他们上了二楼便退下了。
门一关,屋内便只剩下他们几个,李扶生站在窗口朝着远处望了望,一眼便瞧出这沈家府邸构造与四海帮在京中的据点极为相似,尤其是这座“鸿鹄楼”,四海帮在京中时也有一栋相似的小楼,只是能在那栋小楼出入的都是四海帮堂主以上的人物,就连黎川这样的精锐都鲜少有机会踏进其中。
只是不入楼不等同于不了解楼中的一切,早在赶来碎叶城的路上黎川便已经将自己在四海帮的见闻讲给了几人。众所周知,四海帮当年与火桥帮争权夺势互不相让,双方都广结江湖豪侠、官吏权贵。但斗了那么多年,连两帮的首领都换过两轮,仍是无法决出一个最终的赢家。后来火桥帮得了高人相助,使四海帮在争斗中元气大伤,沈绥才从这多年的争锋中大彻大悟退出权势之争,终是不忘四海帮保卫家国的初心,自此长守边境。
但沈绥来了碎叶城,并不意味着偌大个四海帮全都迁移至边境,南魏七十二州,又有哪一处没有四海帮的势力?沈绥自己想退出江湖纷争守护国门,四海帮那些堂主舵主又肯不肯放下手中的权势来到这苦寒之地?
黎川就算是久居无人之城,也曾从新进来的犯人口中听说过四海帮如今的境况。自从沈绥离京后,残留在京中的势力便全由二堂主吴珣玗代为掌权,这吴珣玗在四海帮一直都是沈绥之下的第二号人物,而且较之沈绥更为精明,从不做无利可图之事,也明白明哲保身的道理。在沈绥离京后,他守着四海帮残余的势力,不贪功不冒进,这些年虽未做过什么为人称道的大事,却也没被乘胜追击的火桥帮彻底击垮。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本事,当年四海帮权势之争时,吴珣玗即便没坐上帮主的位置,却也能牢牢坐稳四海帮的第二把交椅,甚至能让离京的沈绥放心放权给他……
放权。
李扶生在心底里默念了一遍这两个字,心道这便是关键之处。
可一旁的黎川睇着他的神色,满心想着的却不是自己将要见到旧主的忐忑,而是出城之前这位北城掌权人交代给自己的事情。
那时的李扶生看似心不在焉地问他当年吴珣玗明明与沈绥不合,为何不敢与沈绥争上一争?黎川不敢作假,诚实道,“吴堂主从来不喜欢做没把握的事。”
吴珣玗此人行事小心,说好听点是谨慎,说不好听便是畏首畏尾。只因没有无相剑法的破解之法,他甚至从不与沈绥交手。若是没有十足的胜算赢下整个四海帮,他又怎么会主动尝试呢?
要他与沈绥争一争,至少要先让他知道无相剑法的破解之法。可是江湖上的人都清楚,沈绥的无相剑法已臻化境,据传这世间唯有苏瑾生前所著的《玄字经》写明了破解之道,但天下间有幸读过《玄字经》的人只有江辞晚一人。难道要江辞晚这个被传已死的人去教吴珣玗如何克制无相剑法吗?就算是身为无人之城的人,众人也知道江辞晚再也不会露面了……
一想到李扶生轻描淡写许下的那个承诺,黎川的心便又往下沉了沉。
只是如今的形势容不得细想。一屋子的人都各怀心思的时候,忽闻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传来,若是寻常人绝对无法察觉,可见其轻功之高明。但脚步行至门前却忽然顿住,接着便有一个声音响起。
“帮主请几位贵客至三楼赴宴。”
李扶生抬手隔空一挥推开了门,却见站在门外的不过是几个姿态恭敬的婢女,面对这隔空一掌,几人动也未动,脸上的神情和头发丝一样,一丝未乱。
连这样的身份都有如此好武艺,这四海帮还真是卧虎藏龙。
屋内几人对视了一眼,都抬步出门。
既已至此,随机应变。
可等到他们几人来到三楼之时,却见宴席之上早已坐了几桌客人。李扶生抬眼一瞧,便已分别认出了他们的身份。
辽东的天门宗,江北的安陵世家,淮阳的宁远镖局。
若是再加上他们无崖山,还有并未派人前来的金窗暖烟楼,这就是曾经得到过《千行经》的几大门派了。
在座三方势力中也有与无崖山打过交道的,本以为这样重要的事情至少是都胥都成或是蒲日明带人前来,抬眼一瞧却发现无崖山这次派来的全是些生面孔,一时也有些怔愣。
但也有听了流言的人以为无崖山真派了应愿前来,眼珠子都恨不得钉在了李扶生身上,将他仔细打量了一番。
僵持之间,又是那几个婢女来请众人落座,然后依次端上酒菜。
可众人此刻哪有心思吃饭喝酒,一想到《千字经》被北戎贼子学去,而自己又惹上了勾结外敌的嫌疑,便是满心的不痛快。
“这沈帮主迟迟不肯露面,怕不是已经疑心咱们几家,等着咱们自己先露出破绽吧。”宁远镖局的镖师高作先开了口,而且一张嘴便将众人的心里话给嚷嚷了出来。
但几家之中也有不认这话的,就好比安陵家的安陵乙,当即便道,“我们安陵家千里迢迢来到这碎叶城是因为听说有那北戎余孽学去了中原武功,这才来助沈帮主共抗外敌,可不是为了洗清什么所谓的嫌疑。”
一旁的天门宗也连忙出声附和。
这倒显得宁远镖局像是要急于洗脱通敌的嫌疑似的。高作登时涨红了脸,目光转向了没说话的无崖山一行人。
可李扶生却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似的,正和何期期招呼着从不碰酒的叶千面喝酒。
唯有阿元笑了笑,开口解了这个尴尬,主动问了个问题将这个话题岔开,“咱们几家都是偶然得了《千行经》,有的甚至都未翻看过几页就已经转手,又怎会将其拱手献给外敌?现在当务之急可不是外面那些虚无缥缈的流言,而是先揪出那些已经潜入了南魏的北戎探子。可我们无崖山自前任掌门上阳道人病重后便不理江湖事务了,实在是没有什么线索,不知几位可曾查到过什么端倪?”
“那潜入南魏的人曾是北戎皇室的公主,本名唤作末罗娑伽,北戎战败后侥幸偷生,纠集起一众下属意图复国。”回应他的是一个从门外传来的声音。
众人纷纷扭头看去,却见门口不知何时竟然已经多出了一个人。对方不过三十上下的年纪,容貌俊朗非常,脸上也永远挂着笑,可却从眉宇间透出一股无形的威严,让人忽视了那副好相貌和笑脸,只有一种屏息静气的冲动。
这就是天下第一大帮四海帮的帮主,曾经江湖上最有权势的男人——沈绥。